引入VAR毁了足球？对话中超前裁判周刚：利大于弊

北京时间12月1日凌晨，乌拉圭以2比0战胜加纳，虽然赢得了这场比赛，但由于一粒进球数的劣势，排名小组第三，无缘晋级。赛后，乌拉圭球员卡瓦尼一拳击倒了场边的VAR。

乌拉圭足协执行委员会成员曾在接受采访时称，“对阵葡萄牙的点球本不存在”，国际足联裁判委员会主席科里纳承认，对葡萄牙比赛的点球判罚错误。11月29日凌晨的这场比赛中，B费突破时，乌拉圭防守球员吉梅内斯禁区内倒地后支撑手碰到球，主裁判被提醒观看VAR，在反复看了这个动作后判了点球。

判罚既已生效，乌拉圭的淘汰难以逆转，而针对VAR技术及半自动越位识别技术的争议在此次世界杯中层出不穷。

2018年俄罗斯世界杯首次采用了VAR技术（视频助理裁判），2022年卡塔尔世界杯又首次采用了SAOT技术（半自动越位识别技术）。

11月22日，阿根廷爆冷负于沙特。上半时，阿根廷被判罚7次越位，其中包括3个越位进球。除了第三个越位较为明显之外，前两次越位都是“毫米级的”。

12月1日日本队以2比1战胜西班牙，最后一个进球充满争议。第51分钟，日本球员禁区回传，线前破门。但多个画面显示，皮球已经出界。国外媒体报道称，通过高科技投影可以发现，日本队破门前，球并没有出底线，皮球与底线有1.88毫米重合，这一球被判定有效。

国际足联称，日本队在进攻中球并未完全出底线，其他机位可能会令观者产生错觉，但进球是有效的。 图源：新华社

同一天，F组第3轮克罗地亚对战比利时。主裁判在VAR的提示下，改变原本的点球判决，认定克罗地亚进攻时越位在先。3D动画图像显示，克罗地亚的洛夫伦右肩比维尔通亨更靠近比利时球门，但仅是毫厘之间。外界认为，这样程度的越位判罚“毫无意义”。

体育评论员黄健翔多次在个人社交媒体上发文，对VAR技术的介入表示反对，称“VAR毁了足球，犹如特效毁了电影”。

他认为，VAR的介入打破了足球比赛的流畅性，“从而失去了很多在流畅连贯前提下才会出现的足球之美”。他也对VAR是否能增加比赛的公平性保持怀疑，质疑是否“有人只要能控制VAR,就能掌握比赛了”。此次世界杯中，SAOT对越位的判罚是否合理也引发了多次争议，产生了“体毛越位”等问题。

九派新闻采访了武汉体育学院足球学院副教授、中超联赛前裁判周刚，他对黄健翔的观点并不十分认同。在他退役的第二年，中超联赛开始采用VAR技术协助裁判，“从中超的效果来看，我觉得利是大于弊的。”周刚认为，引入VAR之后，对于裁判判罚争议的投诉下降。

他也不认可因打破足球比赛流畅性而反对VAR介入，“我还是一句话，看你想要什么。是足球的魅力，还是要判罚的公平和准确。”。

他打了一个比方，裁判就像是球场上的法官，以往他需要在分秒之间做出判定，这是一瞬间的对与错，生与死，而VAR则是裁判的合议庭，“不清晰的时候，我们可以看看回放，商量一下再做决定。”

他也提出引入VAR之后存在的问题，对于裁判的能力和水平认定比以前更困难了，作为裁判监督，他们要将裁判是独立做出正确判罚，还是借助VAR纠正错误判罚作为评估标准。

此外，在中超联赛中引入VAR后，产生了视频助理裁判的人员缺口，因而出现了低级联赛裁判到中超做视频助理裁判的情况，对于规则的认识不同，也成为赛场上的判罚争议。

周刚。

对话周刚

【1】“VAR对裁判是支持、帮助，取代是很难的”

九派新闻：现在国内的足球赛事对于VAR技术的运用普遍吗？

周刚：在全世界，我们中国是比较早地推出了VAR技术。我是2017年退役的，第二年，中超联赛就开始使用VAR，紧接着在中甲联赛中也开始使用。

半自动越位识别技术是今年才引入世界杯的，我们暂时还没有采用这个技术。但我们已经有3D虚拟越位线技术，能很清晰地看出球员是否越位。

九派新闻：VAR技术对于裁判的工作有怎样的影响？

周刚：VAR是支持、 帮助裁判。裁判只有一双眼睛，他观察的角度必然有局限，他不可能从三个方位、四个方位来观察，那么他就会有错误，这是必然的。而我们通过VAR系统来帮助裁判，就像是多了几双眼睛。12个摄像机位，就像是12双眼睛在帮你看。

以前裁判的角度不那么清晰，你也必须在几秒中做出判罚，无论对错，你总要做一个决定。现在我可以不做决定，不清晰的时候让VAR帮我，看完之后再做决定。

现在的裁判明显感觉心里更有底了。像我以前想要这场球吹得更好，比赛之前就会希望，千万不要有红牌的场景出现。因为我们还是担心自己某一段时间的位置不好，一下没看见怎么办呢，场上22个球员，看球看得很好的时候，突然有一个人跑到前面把我挡住了，没看见，错判漏判了，那不是有很大的失误吗。现在心里有底了，最差还有录像提示我。

九派新闻：你觉得VAR技术未来会取代裁判吗？为什么。

周刚：没办法取代。我曾经想象过，球员在球场上踢球，我们在房间里吹哨，即使声音开大一点，整个球场都听到了，比赛停止，谁罚呢？判什么球？是不是要有一个裁判员在场上清晰地指出来，任意球从哪个位置发球，难道通过大喇叭喊，把球往前面放一点，或是用大屏幕出红牌、黄牌。取代是很难的。

九派新闻：那VAR技术会不会成为真正的主裁？

周刚：现在国际足联对于VAR的规定很清晰，只有在涉及球进门、红牌、红黄牌罚错对象和点球这四种情况时，VAR才能介入。其他任何情况下，哪怕裁判员发生错判误判，VAR都不能介入。

VAR只能提供参考，最终做决定的还是主裁判，他可以决定要不要采用VAR给出的建议。

九派新闻：会不会在未来，VAR的辐射范围越来越广？

周刚：不会，现在VAR已经涵盖了赛场上的所有关键区域，我还没想象出来，还需要它帮助裁判做什么。今年世界杯新引入了半自动越位识别技术，我们还在观察。

黄健翔在个人社交媒体平台发文质疑VAR技术。图源：黄健翔个人微博截图

【2】“你是要足球的魅力，还是要判罚的公平和准确”

九派新闻：很多观众质疑VAR技术会破坏足球比赛的连贯性，裁判频繁中止比赛看回放，增加比赛的伤停补时，因越位被吹掉的球猛增，球员进球后不敢庆祝，要先等视频确认，“从而失去了很多在流畅连贯前提下才会出现的足球之美”，影响观众的观看体验，你怎么看？

周刚：我还是一句话，看你想要什么。是足球的魅力，还是要判罚的公平和准确。

裁判判错是足球场上的一部分，也是足球魅力的一部分，但是当事者能接受吗？我们所有的中国足球联赛都在说要减少错漏判，杜绝重大错漏判，没有一个球队在自己身上发现错漏判时是没有意见的。

从中超联赛的效果来看，我觉得利是大于弊的。有了VAR之后，对判罚的投诉减少了，这说明大家还是要求准确。

九派新闻：VAR技术是否会给不公平判罚提供操作空间，是否会导致“只要掌控了VAR，就掌控了比赛结果”？

周刚：我觉得可能性不大，毕竟是众目睽睽之下。视频助理裁判不是来自同一个洲，或者同一个地区，你要让这些人都去P图造假，就不怕某一天流传出来吗，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何苦这样做对不对。

无非就是判罚结果出来得慢一点。像今年世界杯有一场比赛的越位球没有给观众看回放，我不知道具体的原因，应该是前一个放了回放，第二个就没放了。这是电视转播的事情，观众可能看不到，但是裁判都能看到的，

九派新闻：VAR技术对于越位的判定标准是否过于严苛，比如现在争议比较多的“体毛越位”。对于高速奔跑中的球员，要求发球瞬间没有丝毫越位是否过于严苛，并从而失去了很多的精彩进球？

周刚：VAR的介入是在进球已经发生之后，就算吹了越位，不影响进球的好看。总归还是一条，你要观赏性还是准确。裁判准确的话，我服气，我只能说不好看了。

至于“体毛越位”，我们以前做裁判的原则是，在是否越位模棱两可时，倾向把权益给攻方，这是为了鼓励进攻。现在半自动越位识别技术怎么评判呢，这个标准怎么定，如果超出一厘米不算越位，超出两厘米算越位，那事情就搞复杂了。

九派新闻：那这会不会让防守球员制造越位更容易了？

周刚：不存在，也要看你有没有本事造对不对。我把尺度卡在这里了，你想这样做，就要冒风险，万一不越位呢。这是很简单的道理，跟以前是一样的。

九派新闻：为什么黄健翔说，VAR技术运用到赛事之后，反而出现了更多的判罚争议，你有这样的感觉吗？

周刚：没有。在中超联赛里，有VAR之后，对于判罚的投诉也变少了。

我觉得还是角度不一样吧。现在（判罚）毕竟是对的多，错的少，对的占大多数。

大家对规则的理解是不一样的，对犯规的动作，对他的力度是否造成犯规是不一样的认识，比如两个队员之间拉扯，这种拉扯的程度是否是导致他倒地的原因，认识是不一样的。

有争议是好事，但慢慢的，你把规则都理解了，争议就会少了。

九派新闻：黄健翔说“VAR会毁了足球”，你认同他的观点吗？

周刚：我相信像黄健翔他们对足球的理解已经很深了，但是他对于规则的理解，是不是和裁判员一样，甚至裁判员之间也会有不同的声音。我觉得发表这些意见都很正常，每个人角度不一样。

卡塔尔世界杯启用SAOT，用于辅助主裁判和VAR做出越位判罚。 图源：新华社

【3】VAR是裁判的合议庭

九派新闻：裁判本身是足球比赛的一部分，他也是人类追求极限的一种形式，如果被技术过多介入，是否会令人感到惋惜？

周刚：会有一点，说心里话，有了VAR之后，这些裁判不像以前，能让我看出他的能力和水平。

我们评估一个裁判的能力和水平，是他对比赛的控制，对关键球的判罚准确度。你老是在关键球判罚错误，你的能力肯定不够对吧。现在有了VAR的帮助，你没有错误了，你可以通过看回放之后更改过来。VAR的原则是你先判，我们也帮你查，如果你的决定是错的，通过VAR纠正过来了，这是要扣分的。

就像我跟法官开玩笑，说我和你们是同类。你们是法庭上的法官，我是球场上的法官。你们判一个案子，发现有问题时可以休庭，可以请合议庭一起做出决定，但我需要在场上的几秒钟里做出一个决定，不论对错。有了VAR之后，它就像是裁判的合议庭，我们可以看看视频，沟通一下，难度变小了。

九派新闻：会不会以后很难再出现名裁判？

周刚：也不是那么严重，实际上就是区分裁判好坏的标准降低了。裁判可以借助VAR，准确度都提高了。但是肯定有区别的，在关键区域，他是长期依靠VAR纠正判罚，还是自己做出正确决定比较多，这些都是我现在做裁判监督，对裁判打分的评估标准。

九派新闻：裁判和VAR技术还需要一个磨合是吗？

周刚：对，引入VAR之后会出现一个裁判的缺口。之前考虑过让刚退役的裁判来做视频助理裁判，我觉得这个想法是很好的，因为你已经是一个非常成熟的裁判，但是因为年龄和体力，你没办法在球场上做裁判员，那可以用你的经验，你的观念，你的判罚准确度来帮助主裁判。

但是这又出现一个问题，年轻的主裁心里就犯嘀咕了，他们会觉得这些老裁判是非常有经验的，他们提出的问题肯定是正确的，就会影响到主裁的判罚，这又是一个矛盾的对立关系，所以后来没有实施。

那视频裁判的人员不够怎么办，就从低级联赛调一些裁判来中超做视频裁判。这就出现了另外一个问题，他们对判罚规则认识不够，明明判罚没有问题，但他们给出提示，主裁也不敢不看，怕万一漏掉什么，这样就会影响比赛节奏。

九派新闻：对于您个人而言，如果可以选择，是更愿意在有VAR的时候做裁判，还是在没有引入VAR的时候做裁判？

周刚：无论是队员，还是观众，包括媒体，常常在比赛结束之后对裁判提出质疑，所以我觉得VAR对裁判员是一个非常好的的帮助。

（来源：九派新闻）

【编辑：王戎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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