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文化之眼”观察异域

□林颐

《月亮照在阿姆河上》包含十篇文章，记录了历史学家罗新近年来在乌兹别克斯坦、伊朗、美国、复活节岛等世界各地的考察和旅行。这些文章并非普通意义的旅行游记，事实上，读过全书后就会发现，罗新在这些地方逗留的时间都不长，有时甚至不过一两天，但这些文章并不给人浮光掠影的泛泛之感，相反，它们是值得再三品读的。究其原因，这些文章是以深厚的学术素养为底蕴的，它们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一种落实，是罗新想把书斋式的学院研究与鲜活的当地人文景观相结合的结果。

《月亮照在阿姆河上》，罗新著，上海人民出版社2022年11月版，65.00元。

在2018年出版的《从大都到上都：从古道上重新发现中国》里，罗新就谈到了类似的想法。当时，罗新质问自己：“作为一个以研究中国历史为职业的人，真了解我所研究的中国吗？”“我所研究的那个遥远迷蒙的中国，和眼下这个常常令我大惑不解的中国，究竟有什么样的关联呢？”那一次，罗新用徒步丈量的方式，完成了从旅游者向旅行者的蜕变。罗新说，旅行者哪怕只是短暂地融入所经过的地方，他也一定获取了自身的感知和认同。

以此观照《月亮照在阿姆河上》，同样如此。旅游者和旅行者的差异，前者是仅仅通过相机镜头来观看风景、凝视他者的，其目的是为了日后聊天、吹牛做准备，而后者从来没有停止过思考，他要在空间的位移里体验生命的意义和价值。作为一名历史学家，罗新的目的还包括从自然风景过渡到对失落的文明的反思，并且审视自己的学术研究的可行性。

《在复活节岛看日出》，重点不是描写复活节岛的景色多么美丽，而是围绕当地导游的视角，展开对复活节岛历史进程的叙述，尤其是对复活节岛生态环境崩溃的思考。学界主流的观点是文化退化论，即认为复活节岛是“一场有关无节制人口增长、滥用资源、破坏环境以及误以为信仰能确保未来的大型实验”。罗新旁征博引，质疑和驳斥这种把森林消失归咎于岛民贪婪的宏大叙事，一个有力的证据就是，复活节岛所谓的生态灾难和社会溃败，都发生在欧洲人到来之后，罗新认为，复活节岛的悲剧，起因于18世纪与现代世界体系的突然接触和碰撞，就连环境变迁本身，都不能归结为砍树，要知道，欧洲人带到海岛上的病毒和动物，参与了森林的消亡过程。

罗新的学术研究方向是内亚史，所以，书中多篇文章是有关内亚的地域考察，比如《初访乌兹别克斯坦散记》、《月亮照在阿姆河上》、《撒马尔罕桑皮纸》、《花剌子模的成吉思汗山丘》等。罗新的文笔自如舒展，游刃有余。以《月亮照在阿姆河上》为例。此文从“铁门关”展开叙述。“铁门关”是位于撒马尔罕绿洲东北角的“帖木儿门”，它在8世纪前期就是东突厥兵威所临之地。这个具有地标意义的关塞，标志着撒马尔罕的狼烟烽火，也标志着玄奘西游和长春真人西游所途径驻留之地，更是历史上长期的中西商道的枢纽。尽管停留铁门关时间甚短，经由罗新的历史叙述，我们仿佛已经穿越了历史长河，随后徘徊阿姆河畔，近距离地接触现代乌兹别克斯坦的社会变迁。

对于普通读者来说，罗新的内亚史著作是艰深的，有难度的。这部有关异域旅行的学术随笔，很大程度上降低了读者的门槛，假如对这块土地及其历史感兴趣，我们都能从中获得基本常识的普及。这些地点大多有过辉煌的过去，如今变得沉寂、杳无人烟，而亲临此地，面对苍穹荒野，人的心底肯定要比端坐书斋更多一些感慨，问天地苍茫，谁主沉浮，围绕这些地点展开的人类故事，是如何塑造了我们的历史，以及现代社会生活的呢？阅读历史，也是阅读当下。

罗新展示了“沉浸式”学术旅行的良好成果，旅行前充分收集信息，积累和具备所需要的历史文化背景，做好心理上和思维方式的准备，那么，时间就不会成为克制旅行者认知的主要因素，而能获得一种“入于其内”而又“出乎其外”的跨文化体验。景观是人与地理的历史性磨合，精神与物质不断碰撞的结果，用“文化之眼”观察异域风景，你的记录也会成为难得的历史见证，成为人类文化的组成部分。

这些文章也具有旅行文学的写作策略，其中一项就是修辞和细节的处理，是有文采的。比如，《月亮照在阿姆河上》是这么起笔的：“月出东山，东山是云霄之上的帕米尔。开始只是一抹黄晕，模糊如深夜远处的街灯。我对后座的李肖说：月亮出来了。大家都朝暗影沉沉的左侧张望，那是帕米尔的方向。”这样的笔法，意境一下子就出来了，带领读者进入了旅行者的时空，思想与语言齐头并进，情感与文辞互相促进，读者与作者的思绪在文字的穿行中形成了共鸣，这种阅读观感是很舒服的。

在到达地点之前，罗新是做足了准备的，积年累月的阅读，帮助他迅速地把自己的思考与当地的人文景观联系在一起。这部作品还有一个很大的优点，就是穿插了很多的历史典籍、人文社科书籍和旅行文学名著。比如，贾雷德·戴蒙德的《崩溃——社会如何选择成败兴亡》、罗伯特·拜伦的《前往阿姆河之乡》、汤因比的《亚洲高原之旅——文明的兴亡》、罗瑞·斯图尔特的《寻路阿富汗》等等。这些书不啻是一份很好的延伸主题阅读书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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