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府“带团”，企业高调“出海”

宁波市组织外贸企业包机出国，图为宁波企业主丁言东（右）在参观客户的车间。 （受访者供图/图）

“累！”

2022年12月8日晚，提及在日本参加亚洲纺织成衣展的感受，华一帆脱口而出。很快，他又补了一句“但快乐着”。华一帆是浙江嘉兴一家服装公司的业务主管，两天功夫他拿到了22张新客户名片，这大约是公司2021年线上参加的所有国外展会中拿到名片数量的总和。

这是华一帆在疫情后第一次出国，参加了由嘉兴市商务局组织的外贸企业商务包机团，同行的还有95人。

由政府组织外贸企业包机出国，宁波是先行者。2022年7月10日，第一批载着36人的包机从宁波出发，飞往匈牙利布达佩斯。之后，无锡、广州等沿海城市的商务部门也陆续组织外贸企业赴海外参加展会。

到了12月，更多省、市开始行动。12月5日，一架载有40人的四川省外贸考察团包机航班，从成都起飞，经停意大利，最终抵达法国。4天后，又有一架苏州的商务包机启程飞赴法国。

除了包机的外贸企业团，政务团也开始走出去。

2022年12月6日，宁波市副市长李关定带队的二十多人政务团出发，赴阿联酋、印尼和日本进行工作访问。12月9日，海南省副省长倪强率领的海南省政府代表团也出发前往中国香港、德国开展招商推介。

新冠疫情发生前，各地政务团出国开展经贸活动并不是件稀奇事。宁波市商务局对外贸易促进处处长费建明以前每年都会跟团出访一两次，只不过往常这类活动一般比较低调，而现在，“不高调那不行了”。费建明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既然要让企业有勇气出去，政府就得带好头，“告诉大家，不用怕了”。

“这次见面，眼泪都出来了”

2022年12月10日，结束7天的日本之行，华一帆随团抵达杭州萧山机场时，已经是晚上7点半。在隔离酒店的前两天，没顾得上休息，他就忙着和公司同事开视频会议，准备给这次参展接下的意向订单做样衣了。

“收获都挺不错的。”华一帆和同行的国内企业代表交流，有的是第一次考察日本市场，想去看看有没有发展机会，有人甚至连日语也不会，也接到了试样订单。

出发前，华一帆特意挑选了有嘉兴特色的糕点和公司生产的运动内衣，作为给客户的见面礼。疫情发生3年了，和日本客户第一次见面，准备得也比过去充分了不少。

对华一帆来说，这趟去日本也想了解日本服装业正在发生什么。2022年以来，华一帆发现，公司接到的日本订单越来越零碎化，每件服装款式订单有时只有100件，甚至几十件。至于其中的原因，在线上很难和客户有深入交流。

一见面，大家聚在一块吃饭时，很多话头就能自然地延展开来。华一帆了解到，这种现象一方面是因为2022年日元汇率下跌，对日本经济带来比较大的影响。另外，随之而来是消费结构的变化，年轻人更加追捧新兴的快时尚品牌。

华一帆这才意识到，在这种单量小，又要求快速返单的情况下，公司过去选择的品质高、单量要求也高的供应商已无法满足需求，接下来需要拓展新的供应商加入供应链。

更早些时候，江苏无锡市商务局在2022年10月28日也组织了外贸企业包机赴日。“有日本客户和我们的企业家三年没见，这次见面，眼泪都出来了”。无锡商务局外贸处副处长司马强说，有企业家告诉他，客户这次甚至都没再还价，直接签单。签完单晚上又约着一块喝清酒，“关键是要联络感情了”。

四川商人刘馨予也意识到“联络感情”的重要性。她做进出口蜂蜜生意已经有十多年，疫情前每年有三四个月时间都在国外。

她在2022年12月5日跟随四川省商务厅组织的外贸团抵达欧洲，有客户向她感慨，已有3年没见过中国企业过来谈生意了。每年10月德国都会举办世界最大的食品饮料贸易展览会。过去中国企业占领了不少展位，而2022年，还难以见到中国人的踪迹。

有企业家跟团出国后的感受是，自己的企业发展变化不大，“但世界已经不是三年前的样子”。刘馨予也有类似的感受。在刘馨予看来，疫情三年给了新兴竞争对手们发展的空间。就蜂蜜产业而言，就有不少订单向巴基斯坦、印度、土耳其、越南等国转移。

“很焦虑。”她说，相比疫情前，公司的订单量少了30%。接下来，刘馨予打算开始开拓新的产品种类，这是不得不采取的举措。之前主打的产品，其他国家也在生产，要是和他们打价格战，难以持久发展，“要在服务质量、生产效率上做得更好，才能让海外的客户感受到我们的优势”。

宁波是全国第六座“外贸万亿之城”，2022年7月，宁波市政府率先组织外贸企业包机出国。图为宁波舟山港。 （人民视觉/图）

“开了绿灯”，27天成行

对宁波一家门窗配件企业的总经理丁言东来说，焦虑是从2022年3、4月份开始的。一季度订单量突然降了不少，那段时间，几乎每天晚上他都在出行软件上查找出国机票。

要不要出国见客户？但那时，入境航班有熔断机制，这一自2020年6月开始实施的制度规定：当某一境外航班核酸检测阳性人数达到5个时，国家民航局就会暂停该公司该航线运行1周；阳性人数达到10个，则会被暂停运行4周。根据民航局发布的数据，仅2022年1月到5月末，就实施熔断312次，减少入境客运航班768班。

丁言东担心，如果他出去后完成工作，准备回国，所在地的航班被熔断了，那怎么办？万一在熔断期间签证到期怎么办？这些担忧都阻碍了他出国的计划。

类似的的焦虑并非丁言东独有。他和周围外贸人交流，不少人都有相同的烦恼。后来大家分析，其中的主要原因是，2021年时，国外客户担心中国再发生“封城”、货送出不去的情况，储备式地采购了不少，到如今还有囤货，再加上2022年国际局势等因素影响，都造成了订单下降。

焦虑的还有政府部门。2022年5月末，在宁波市政府召开的外贸企业拓市场专题协调会上，费建明第一次听到包机的设想，觉得这是件“想都不敢想”的事。那时国务院联防联控机制召开的新闻发布会上，国家移民管理局还强调了非必要非紧急不出境。

但订单减少给宁波带来的压力是显而易见的。2021年，宁波前11个月实现进出口额1.09万亿，首次突破万亿，成为全国第六座“外贸万亿之城”。2022年，宁波又提前过线，前10个月外贸进出口总额达1.05万亿元。总额在增长，但订单量却在减少。根据宁波市商务局对年进出口额超千万美元的1982家企业监测，截至2022年6月底，在手出口订单同比下降的企业占比超四成。

费建明记得，从5月末开始，浙江省省长王浩也多次提出要加大力度稳外贸，加快落实商务包机政策。

此前地方商务部门也还没有过类似包机尝试，作为“第一个吃螃蟹”的地方，包机航线如何审批？目的地国家是否愿意接收包机乘客？怎么协助企业办理护照、签证？具体怎么做，都得摸着石头过河。

最终，在行政力量的推动下，各级政府部门都“开了绿灯”。从6月13日宁波成立涉外商务人员出境专班开始，到7月11日由宁波直飞匈牙利布达佩斯的包机航班成行，总共历时27天。

那趟包机上，包括政府招商人员在内总共有36人。一开始，报名乘坐包机的有80多人，最后不少人没能成行。

费建明解释，当时部分欧洲国家出签率低是主要原因。另外，也有外贸人拿到签证后，担心感染新冠肺炎，最后还是不太敢出行，再加上7月正好进入欧洲国家的休假期，也不是大型展会的举办周期。

费建明说，那时候，市里领导下决心，外贸订单任务很紧迫，不管怎样，包机能组织起来还是要确保成行，“信心比黄金更重要”。

从36人到136人

12天的欧洲之行，丁言东见了7位客户，拿下了总共约200万欧元的订单，接近公司年订单额的三分之一。

回国后，丁言东发现，自己成了“网红”，他笑称那是他的“高光时刻”：接受了好些媒体采访，名字登上了《人民日报》，照片还刊在《宁波日报》的头版。有多年不联系的朋友给他发来短信，“刷抖音的时候见到你了”。

在参加7月包机出国的企业里，丁言东的公司是宁波镇海区的“独苗”。回来后，区商务局跟他联系，邀请他同镇海区的外贸企业分享出国见闻。

那次，有近三十家外贸企业参加了座谈。交流中，大家主要还是担心疫情问题：欧洲的疫情状况如何？出行是否都需要戴口罩？万一感染，需要隔离怎么办?

这种担忧丁言东也有。疫情前，公司业务员也需要出国拜访客户。不过，2022年他还是决定由他自己出国，“作为公司老板，万一感染了，自己可以承担风险”。座谈会上，他坦言，如今出国对企业来说是刚需，“得新冠不会有生命危险，但企业没有订单会死”。

当时，国外疫情变化的确改变了不少人的计划。嘉兴市商务局局长张月琴接受媒体采访时就表示，7月，嘉兴市商务局就曾谋划包机去日本，通过线上线下宣传组织，先后有八十多人报名参与。没过多久，就有近一半企业打了“退堂鼓”。华一帆回忆，7、8月份时，也正是日本新冠疫情严重的时候，日新增确诊人数最多达到26万人，“还是有点担心”。

不过，信心也随着包机团的出发不断传递。回国后，丁言东陆续向宁波本地朋友推荐了宁波包机的计划。他收到了不少外省做外贸行业朋友的消息，大多来询问他在国外的见闻，

从宁波参与包机的人数，也能看出信心的增长：2022年8月30日，第二批“宁波商务包机欧洲行”航班从宁波飞往布达佩斯时，飞机上有75位商务人员。9月21日，这个数字又增长了近一倍，达到136人。根据宁波市商务局统计，4批次一共有600多人次乘坐包机，完成订单额20亿美元。

费建明告诉南方周末记者，7月到9月，宁波每趟包机出行，免不了有人在国外感染新冠。在当时，这还是件不能对外声张的事，在国内严格的疫情防控政策下，包机团有阳性感染者，有可能引起公众的恐慌。

不过，随着陆续有人出现症状，大家发现，即便感染，也不可怕，大约一星期就可以转阴。出访的外贸企业中还流传着一个得新冠“理想时间”的笑谈，“最好是一出国就变阳，等到把工作完成，核酸也就转阴，可以回国了”。

2022年12月5日，四川省食品、医药、汽车等行业31家外贸企业40人乘坐包机，前往法国、德国、意大利。 （受访者供图/图）

政务团不再包机

2022年11月11日，国务院联防联控机制发布关于《关于进一步优化新冠肺炎疫情防控措施 科学精准做好防控工作的通知》，宣布取消入境航班熔断机制。

疫情防控措施的调整，也使得自12月起，越来多地方政府商务部门推动外贸企业出境“抢订单”。

12月5日，四川省食品、医药、汽车等行业31家外贸企业40人乘坐包机，前往法国、德国、意大利。作为较早行动起来的西部省份，四川省商务厅外贸促进处一位工作人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比别人早到一步，肯定就更能抢到一个好时机。”

上述工作人员说，看到东部沿海城市的政策后，10月起，四川省商务厅也开始计划组织企业走出去。那时候，赶上四川疫情进入高发期，省内不少地方都开始静态管理。企业担心，要是自己所在的城市静态管理，自己无法出行，那退票费、改签费，怎么办？境外预订的酒店怎么办？省商务厅也不断打消企业的疑虑，确实因为疫情原因去不了，由政府兜底，可以保障零违约金退赔。

包机的方式也的确给签证办理提供了便利。参与四川省包机团的一家机器人科技公司经理杜鑫涛记得，在这之前，身边也有同行试着自己去办理欧洲国家的签证，但很少能成行。旅游签证无法获批，商务签则需要有境外企业的邀请函，这对此前在欧洲市场业务不多的企业来说，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而这次他报名包机团后，不到半个月，就走完了申办护照、签证的流程。

12月12日，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政府组织的经贸代表团和商贸合作工作组从乌鲁木齐地窝堡国际机场出发，开展为期10天的中亚国家之行。

山东省商务厅也在12月16日的新闻发布会上表示，将于2022年12月中旬至2023年1月中旬，分批次组织企业赴日本、韩国、越南、马来西亚、欧盟等地，全省已有400余家企业近600人报名参团。

在这些企业准备“出海”的时间里，丁言东又出了一趟国。

2022年11月末，他独自出发，去了英国、以色列和阿联酋，谈成了大约 150万美元的订单，为2023年一季度的订单做好了准备。

2022年12月9日晚，南方周末记者联系丁言东时，他刚乘飞机从迪拜抵达青岛机场，等待接受“5+3”隔离。在他看来，自己出国拜访客户原本是做外贸生意里再普通不过的事，只是因为如今在疫情下才能成了新闻，他期望着“一切都回归平常”。

多次组织丁言东等人参加的企业团出国后，2022年12月6日，宁波市政务团开始出发。当天，宁波市副市长李关定带队的二十多人政务团出发，到阿联酋、印尼和日本进行工作访问。

费建明也随团出访，他解释，原本政府公务团出国招商引资并不稀奇，和企业团也是两码事。而这次加大了宣传力度，是为了公众知道，政府也走在了前面，“让大家打消了一些疑虑。另外，如果企业在国外遇到困难，至少也有渠道可以问一问”。

这次政务团出访没有包机，而是乘坐普通商业客运航班。费建明介绍，随着正点航班陆续开通，发出4趟出国包机后，宁波商务局已经不再组织包机。

2022年12月20日，费建明已结束近半个月的政务团行程回国隔离。他刚统计出的数据显示，从2022年6月21日到10月底，一共有三百多家中型以上外贸企业的一千多人出国进行商贸活动。

“大大出乎我的预期。”费建明有些兴奋，这个数据还不算参与包机的人数，这也就意味着，不少外贸企业已经逐渐恢复自由行。

南方周末记者 韩谦 南方周末实习生 李兰心 陈渡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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