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卡塔尔丨剖析“亚洲足球之光”，锋芒来自数十年“日拱一卒”

开栏语

从11月20日到12月18日，为期一个月的卡塔尔世界杯在卢赛尔体育场落下大幕。64场比赛迎来了无数高光时刻，足球再一次用巨大的影响力，在这个寒冬温暖着全世界。不论是谢幕的诸神，还是冉冉升起的新星；不论是蹿升的亚非足球，还是地位依旧稳固的欧美群雄；不论是情感推至巅峰的喜怒哀乐，还是科技带来的严丝合缝，卡塔尔世界杯的64场比赛都已经全部过去。28天的赛程里，究竟有哪些故事值得反复品读？

在卡塔尔世界杯上，亚洲球队成为本届赛事的一大亮点——3支球队闯入16强、总共赢得了7场胜利，这些数据都创下了历史纪录，沙特队击败阿根廷队，日本队连续逆转德国队、西班牙队，将克罗地亚队逼入点球大战，韩国队拿下葡萄牙队，这些沉甸甸的胜利足以赢得来自欧美足球界的尊重。

2022卡塔尔世界杯1/8决赛，日本与克罗地亚直到点球大战才分出胜负，蓝武士止步16强，依旧未能突破队史最佳战绩。图据IC photo

在2026年世界杯扩军后，亚洲区获得了8.5个参赛名额，这一度引起了争议。但在卡塔尔世界杯上，亚洲区除了东道主外，其他5支球队取得了胜利，而且50%的小组出线比例与南美球队持平，并列第二名，仅次于出线比例61.5%的欧洲球队，领先出线比例40%的非洲球队和25%的中北美及加勒比地区球队。亚洲球队也用自己的努力和成绩，让外界相信，即便参赛名额增加到8.5个，亚洲足球也不会拖了世界杯的后腿。

在所有亚洲球队中，日本队的表现又是最惊艳的，虽然他们倒在了1/8决赛点球大战上，但连克德国队和西班牙队这两支前世界杯冠军，120分钟内逼平上届亚军克罗地亚队，都是可以让球迷们津津乐道很久的经典战例，“亚洲足球之光”名副其实。关于日本足球的启示，其实这些年来球迷已经看过很多，但仍不妨碍我们依然探索日本足球进步和成功的秘诀。为此，红星新闻独家专访了日本足球专家，曾在日本J联赛、国际足联等机构工作的朱晓东先生，结合本次日本队在世界杯上的表现，为我们解剖这个最典型的“亚洲足球之光样本”。

【日本足球为啥成功？】

过去30多年“日拱一卒”，他们有长期的规划

对于本次日本队在世界杯上的表现，朱晓东表示：“其实还是超出了预期的。”

在日本足球圈人脉广泛的朱晓东透露，虽然世界杯之前，日本足协给球队定下的目标是冲击八强，“但由于他们与西班牙队、德国队同在死亡之组，所以如果没能出线，其实日本足球圈也是能接受的。确实没想到，他们最后以小组第一名的身份晋级，而且击败了德西两支前世界冠军！”

过去中国媒体、球迷在总结日本足球进步带来的启示时，从校园足球、青训的开展，到社会足球的普及、职业联赛的架构，再到近年来的大面积留洋欧洲联赛，都有谈及。那么，在朱晓东看来，上述这些要素中哪一个对日本队在本次世界杯上的表现起到了最关键的作用？

日本队世界杯淘汰后回国，大批球迷机场接机 图据IC photo

“我觉得还是日本足球在不断地取得进步！”朱晓东说。在他看来，过去30多年，日本足球每过几年就总会给外界一种眼前一亮的感觉，“1994年的亚运会上，当时不显眼的日本足球就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从这时开始，他们都是在用‘日拱一卒’的方式不断进步。而像有的亚洲球队，不能说没有进步，但总感觉是进两步、退三步，或者退一步，长期看下来就是进步缓慢，或者反而出现了退步！”

朱晓东表示，“一直在进步”就是日本足球这些年来一个很明显的特征，“所以我们就应该思考一下他们不断进步的背后，到底是什么原因？足球是一个比较长期的行业，日本足球用这30多年建立了一个完善的金字塔结构，塔基很大。然后不断地进行优胜劣汰，每一年都会有大量的新球员进入金字塔顶端，同时又有大量的球员从塔顶掉下来。这也督促日本球员要想保持住自己的最佳状态，就要不断地在比赛中体现能力，而不是在训练中去展现。曾经在中国执教的日本教练冈田武史曾跟我说过，他当时觉得亚洲球员和欧洲球员最大的区别在于，在训练中的态度是不一样的。那时，亚洲球员在训练中往往比较放松，比较随意，所以打10场训练赛都没有打1场正式比赛的效果好。没有足够的压力，很难在训练中得到真正的成长，所以日本足球一直在给球员们压力，让他们得到进步。所以回到刚才的话题，日本足球最大的特点，并不是一鸣惊人，一下成长了很多。而是在过去30多年一直在成长，说明它有长期的目标、规划，而不是每隔四五年就推翻重来，这是非常浪费宝贵资源和宝贵时间的做法。”

【青训给日本足球带来了什么？】

形成了庞大的人才池，以及可进可退的双向通道

过去提到日本足球的进步，必谈“青训”。日本足球健全的校园足球与青训体系为国家队输送了源源不断的人才，在这次世界杯上也有相当多的典型人物。

对于青训来说，教练人才是必不可少，却又最为稀缺。在中国大力推广校园足球的过程中，就遇到了很多教练只是体育老师，并非足球专业出身的问题。所以很多有识之士也在呼吁，希望更多退役的职业球员能投身到青训中。但由于青训教练、校园足球教练收入有限，很多退役的职业球员对此兴趣不大。那么在日本足球的青训中，教练的来源和收入又是怎样一种情况呢？

对此，朱晓东介绍说，日本足球分为校园足球和俱乐部青训两个体系，“他们最基层的校园足球教练其实都是业余的，有的是学校老师，有的是因为热爱足球而利用周末去兼职，他们考取了日本足协的上岗证，就可以根据证件的等级去教不同年龄的孩子踢球。这个群体更多是出于一种爱好，对孩子来说是足球启蒙的作用。而日本俱乐部的青训又是另外一个体系，这里的教练属于精英教练，会很系统的接受日本足协的各种培训。这些精英教练除了训练外，还会身兼球探的角色。日本足协或俱乐部对他们的要求，是去基层发掘一些好的苗子，推荐给俱乐部梯队或在当地的培训营。日本足协的培训营设立在九个大区中，每年会有两次的大集训，这些培训营会长期跟踪发现的足球人才，形成一个日本足球的人才池。所以，日本足球的青训体系建立在一个非常大的基础上，又培养了很多年的大量的青训教练，确实形成了一个很好的青训教练和球探的体系。”

当地时间2022年1月10日，日本东京，第100届日本高中足球联赛决赛，有4万多名球迷入场观赛 图据IC photo

而对于日本那些业余的校园足球教练的收入，朱晓东表示并没有听说有特别高的报酬，“俱乐部或足协指派的青训教练、球探等等，这对他们来说是本职工作。而更多投身其中的人，会觉得是因为热爱足球才去从事这份工作的。他们一般都有自己的正式职业，带小孩训练可能会有一些生活上的补贴，他们的动力主要还是来自于热爱。”

在朱晓东看来，日本足球的青训之所以成功，除了教练人才成型之外，还因为形成一个“双向通道”，“在中国很多家长不愿意孩子从事足球，是担心今后无法进入职业队，毕竟这个概率很小，像走独木桥一样。一旦没能进入职业俱乐部，又荒废了学业，等于过了这个桥就回不来了。而日本足球的这座桥是双向的，孩子在追逐足球梦想的同时，也还有更多的选择，对家长来说阻力就会小很多。这又和日本的教育体系有关，很多好的高中、大学都有自主招生的名额，可以吸纳那些有运动特长的孩子，去参加高中联赛、大学联赛。日本足球有完善的竞赛体系，很多球员都是从高中、大学联赛成长为职业球员的。如果最终证明有些孩子无法再继续走足球这条路，下来后他们还有很多的空间，比如可以去读大学，接受高等教育。”

【为何有数百名日本球员旅欧？】

很多人是因国内没机会，日本联赛收入不高也是动力

围绕本届世界杯日本队的表现，很多媒体和球迷都提到了2021年德国转会市场统计的一项数据：当时日本足球有451名球员在欧洲各国联赛效力！这个数字足以让中国球迷羡慕不已，那么究竟是什么样的动力让日本球员如此渴望前往欧洲踢球呢？日本足球又是打通了什么渠道，让数百名日本球员得以通往欧洲？

朱晓东介绍说，其实这些日本球员中更多是在西乙、西丙这些次级、低级别联赛，或者黑山、立陶宛、拉脱维亚、摩尔多瓦这样的小联赛效力，“我之前说过，日本足球积累了大量的足球苗子，他们之中有很大一部分最终无法进入到职业俱乐部，毕竟日本三级职业联赛总共加起来也就五十多支球队。没有被选上的这些球员，他又经过多年的校园足球训练，既具备一定的能力，又有从事足球行业的强烈意愿，这种情况下他可能会选择去一些欧洲小联赛或五大联赛的低级别联赛去尝试能否有出人头地的机会。正如冈田武史所说，比赛才是最快的成长路径，他们通过参加欧洲这些小国联赛或足球强国的低级别联赛，在比赛中快速成长，就有可能进入到更高阶的联赛中。由于日本职业俱乐部名额有限，所以他们也是鼓励年轻球员自己去国外寻找机会，日本足协其实并没有去组织这样的事情，很多都是自发的。由于日本球员的底子都不错，他们往往能在这些小联赛中站稳脚跟，再寻求更进一步的发展。”

日本J联赛 图据IC photo

朱晓东也透露，日本职业联赛现在的定位就是将自己打造成为“亚洲的荷甲”，“就是通过日本三级联赛不断产生优秀的球员，让他们先进入国内的大俱乐部，然后前往欧洲俱乐部效力。所以现在日本联赛也成为很多欧洲俱乐部挖人的重点关注对象。”

而日本球员在国内联赛本身的收入不高，也让他们没有在国内俱乐部“躺平”的想法。毕竟作为整体水平不高的亚洲联赛，如果工资收入比欧洲俱乐部还高，这种“倒挂”的情况自然不利于球员向往到欧洲进行发展。朱晓东说：“现在效力于日本国内俱乐部的国脚大概一年平均的工资在六七十万美元左右，如果去到欧洲顶级联赛的话，工资肯定会比现在高。而且日本联赛有一个规定，刚和俱乐部签约的球员是一种实习生的概念，第一年就是拿五万美元左右的‘死工资’，这正是促使日本球员有着强烈地走出去的动力。”

正是这种动力，才让众多日本球员选择了留洋欧洲。而这些球员长期在欧洲联赛效力，受高水平足球的熏陶，在意识和战术素养方面已经非常接近欧洲球员，又反哺了日本国家队，这也是为什么日本队在本届世界杯上成为“亚洲足球之光”的原因之一。在看到海外球员带来的改变后，日本足协已经斥巨资在德国打造海外集训基地，以更方便旅欧球员们定时展开集训，并且在欧洲就地参加国际热身赛，加强相互之间的配合与默契。

【日本足协世界杯夺冠梦想能否现实？】

他们在2005年就喊出2050年世界杯问鼎，现在看有希望

日本足协在球队结束了卡塔尔世界杯征程后，也喊出了“心怀世界杯夺冠梦想”的目标，而这一次，并没有太多人对此进行嘲讽。

“我记得日本足协其实早在2005年就提出过要在2050年世界杯上夺冠的愿景。”朱晓东告诉红星新闻记者，“日本足球确实有这个特征，愿意去给大家画一个大饼，然后让大家朝着这个方向去努力。尽管有时候看起来这个大饼不是那么现实，但至少让从业人员知道自己的目标在哪里。”

2017年中国上海国际少年足球邀请赛，日本横滨水手（蓝衣）VS上海杨浦 图据IC photo

朱晓东表示，十多年前对于日本足球“2050年世界杯夺冠”的目标，自己确实是一种看热闹的心态，“感觉先把话放在那里，反正时间还早。但从今年世界杯日本队的表现来看，包括他们过去30多年一直在不断进步的这个前提，我现在觉得，日本足球如果还能继续沿着正确的道路发展，也许真有可能在2050年世界杯上实现这样的目标。”

红星新闻记者 姜山

编辑 欧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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