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芦苇:我从来都有孤独感

发布时间:2022-12-07 11:37:38扶丽文来源:

导读(视觉中国/图)芦苇家里常年不乏从全国各地慕名而来的拜访者,他们在西安电影制片厂家属院的老房子里感受这位编剧的气场。房中堆放的汉代...

(视觉中国/图)

芦苇家里常年不乏从全国各地慕名而来的拜访者,他们在西安电影制片厂家属院的老房子里感受这位编剧的气场。房中堆放的汉代大缸和陶俑、书架上的画册与各类史学、人类学书籍填补了他们对芦苇的想象。

上世纪60年代,下乡劳动,芦苇带了一箱行李一箱书,其中有整套《契诃夫全集》——俄国文学一度为他提供了丰厚的精神养料。下乡结束后,他回去就辞掉了有编制的“铁饭碗”,在家看了四年书,称完成了自我大学教育。期间,他和几位同学一起去当时管理松散的大学偷书——堆在西安的一个防空洞里,后被警察发现查获,派出所借了一辆载重12吨的大车才将书都搬走——由此通读了希腊艺术史、罗马艺术史、中世纪艺术史、近代艺术史和大量文学作品,在罗素和维特根斯坦的书里完成了人生观和哲学观的构建。鉴于当时没有明确的法律对应条款,派出所所长让芦苇写个检讨,保证以后不再偷便作罢。

芦苇身材高大,从小外号就是“芦苇杆儿”。登记身份证时,工作人员将其本名“芦惟”错写成了芦苇,他将错就错,以此为名。在公开场合露面时,芦苇常身着圆领素色套头衫、宽松军绿裤、圆口黑布鞋。在家则更为简易。他对衣食少有渴求,心思都放在创作上。过去,他一天能写作八个小时甚至更久,一口气能写两三千字,一年至少完成一个剧本。随着年纪渐长,体能下滑,写一千多字以后,再往上就有些吃力,创作周期因此拉长。“但到目前还没觉得我老了,精神上没有这种感觉。”

他曾自认具有严格的自我审查和题材书写的分寸感,可近年好像越发力不从心。前半句的力证是他的作品从不缺少买家,而现实走向了后半句——能顺利拍出来的寥寥无几。他的心血之作《等待》,改编自哈金的同名小说,至今封存。历时四年、七易其稿的《白鹿原》无人接手……他数次发问,甚少回响,像拳头打在了棉花上。

专职编剧以来,芦苇倾注全部心力。他可以为每部作品走遍八千里路,创作《黄河谣》(1989)时,他拿着时任西安电影制片厂厂长吴天明给的500元钱去西北采风数月;也可以不计代价任案牍劳形,创作《霸王别姬》(1993)期间,他闭关一年,研究京剧、老北京市民生活和中国历史。采访时,他书桌下还堆着一大箱书,接下来,他将淹没于其中投入新作品的创作。

这让他或多或少看起来像一个苦行僧,用笨拙质朴、缓慢踏实的脚步书写,像极了田地上勤恳的农民,汗水浇灌出盘中餐。这也与他的志趣之一——乡土文明相符,谈到一些乡土电影时,他会说:“我就是个陕西的农民。”

按事实上的耕种经历而非精神认同看,芦苇只有下乡的那三年是农民,不过那时全国的年轻人都是农民。而在这之前,他托父亲工作的福,在上世纪50年代就看了大量外国电影,像《天堂电影院》男主角一样躲在内部电影院里,胶片转动的齿轮在方寸腾挪中打开了人生的文艺之门。他还欣赏过前苏联歌舞剧团的演出,听过日本的能乐。

1976年,芦苇进入西安电影制片厂担任美术。他热爱画画,曾希望成为一名画家。他最喜欢齐白石,还去齐白石家乡生活,创作了一部名为《星塘阿星》的剧本。1984年,他看到电影《黄土地》,被影片中描绘的真实乡土吸引,发现电影可以有别于过去的样板戏,呈现一定程度的真实,传递价值。他看到了在中国做电影的意义,从此术业专攻,对照经典影片学习,完成了电影基础理论构建和电影技法入门。

1986年,导演周晓文筹备影片《他们正年轻》的拍摄,在例行的全剧组剧本讨论会上,芦苇一边看一边说剧本不好。周晓文说:“你说不行,就你来改吧。”于是,他白天做美工,晚上改剧本。接着,他参与周晓文导演的《最后的疯狂》(1987)《疯狂的代价》(1988)编剧工作,正式成为一名编剧。

1990年代初,陈凯歌在国外看到《最后的疯狂》,找到芦苇,希望他改编香港作家的小说《霸王别姬》,拍成一部京剧电影。芦苇得知投资上千万,提出拍成类型片,更有利于票房。

为了更好地做准备,芦苇住到国家图书馆招待所,阅读大量文史资料,增加对京剧和梨园行的了解;反复听老舍《茶馆》的话剧录音,浸泡在京腔中,为台词创作营造环境。他本就是戏迷,写剧本时,将喜欢的唱段或改或挪,都放了进去。他想起昆曲《双下山》里思凡的小尼姑,咿咿呀呀,“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将这句话放在程蝶衣嘴里,成了金句,“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

每次回忆《霸王别姬》的拍摄,芦苇都感念当时剧组良好的创作氛围。写剧本前,他和陈凯歌约定,陈凯歌可以对剧本提意见,但不能提笔写。芦苇把第一版剧本写好后交给陈凯歌,陈凯歌看的时候在每个场次旁边批注“上”、“中”、“下”,分别代表“满意”、“需交流切磋”和“改”。第二版剧本交过去,第二天晚上芦苇就接到了陈凯歌父亲、老导演陈怀皑的电话,连夸他是“鬼才”,自己看哭了。电影最终完全按照芦苇写的剧本拍摄,88场戏只拿掉了两场。

《霸王别姬》拍完后,在世界电影行业大放异彩,先后获得了各类电影展三十多个奖项。芦苇又接下了张艺谋导演拍摄、由余华小说《活着》(1994)改编的电影编剧工作,同样备受好评,获奖无数。这两部电影至今仍是华语电影史上的高峰——无论所获奖项、观众口碑还是阅片人数都证明了这一点。

芦苇(右)与导演陈凯歌(受访者提供/图)

自此,芦苇成为电影行业内享有声望和号召力的名字,他亦开始了持续创作的长路。鉴于此后每部作品或多或少的波折,成片总不尽如人意,这两部他口中“只是一次正常合作”的电影成了他身份与能力的象征,也为他带来了“中国第一编剧”的名头。

数年来,在影视圈内,芦苇一直扮演着兼具权威与抗争者的角色。他针对作品的评价往往一针见血,令创作者难以反驳,又因表达甚少委婉,时常触怒对方,惹来不少人情官司。这些年来,昔年好友与合作伙伴走的走,散的散,只他偏安西影家属院,与家人、家中物事和书册共度,他笔力日益艰深,字里行间世事洞明更胜从前,人情却似乎未能同步练达。

他的直言不讳让他成为媒体追逐的对象。面对记者们抛来的各类问题,他直抒观点。有时这样的回答会在此后发展成一场你来我往但实则单方面的喊话(甚至骂战),占领话题榜数日甚至数月。有时也为他惹来一些麻烦。比如众所周知的,他接受采访时批评《无极》,陈凯歌将他拉黑至今。他拒绝在王全安版《白鹿原》上署名编剧,二人再无来往。在新书《电影编剧没有秘密》里,他点评近年国内外电影,文风依旧。“一般都是直接说。因为要拐着弯说的话太费劲。”芦苇说。

1983年,西安“特大流氓团伙”案告破,判刑二十多人。参与人员涉及西安市当时的诗人、画家和文学刊物编辑等一百多人,芦苇是其中之一。他因跳舞被捕,剃光了头扔进监狱,关了11个月。后被退回单位,扣发工资,由群众监督。他曾写过一篇《我犯过的“花案”》,详述自己的牢狱时光。他说:“对我来说是炼炉,出来以后,我变得更加单纯,心更静,更清楚要珍惜时间,要珍惜自己的精力,要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时至今日,他少用智能手机,不喜与人交际,将西安视为安身立命的土地,与北京的影视圈始终保持着1000公里以上的距离。

芦苇今年72岁,从《他们正年轻》算起,当编剧已经36年,占到人生一半。他说自己一路走来,“从来都有孤独感,从来都有挫败感。”每一部作品都是在这样的心情中创作出来。

画画出身,可他少有画作流出,自画像更是一幅未见。究其形象持笔,大概是一片荒原,草木寥落,他形单影只,背影苍老却遒劲,步子越发缓慢。身后脚印一串,眼前一片迷蒙,中有光点,远如晨光熹微。在编剧这行,他说自己做得越久,热爱越深。“只要你热爱电影,就会(离它)越来越近。”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张明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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