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人类时代狂想：摆脱肉体限制后，人能成为“神”吗？

“出生伊始，新生儿的大脑就拥有每秒建立上百万神经连接的能力；三个月大时，婴儿能够判断处理各种环境刺激；四个月大时，他们就能做到所有电脑都无法企及的一件事，那就是爱。”人类大脑是科学技术竞相仿照模拟的对象，包括神经网络在内的AI算法还未探得大脑整体模式的万分之一，但目前能够配合计算机的算力已经达到惊人成就。当大多人还在担心AI取代自己的时候，根据科幻作家刘宇昆作品改编的动画剧集《万神殿》已经化对立为融合，提出了让大脑的思考能力与计算机算力完美配合的方法：将大脑上传到网络中，成为超越AI的UI（Uploaded Intelligence，直译为上载智能）。本文开头的台词就来自《万神殿》。

UI可以理解为电子化的大脑，不再受肉体限制，可以无畏衰老、死亡。剧中，最初设计UI的人是为了让自己成为万能的“神”，这种强烈的渴望让他们几乎不择手段。然而，没有肉体的UI，值得人类寄予这么高期待吗？

剧中，Logorhythm团队研究UI制作方法。 （资料图/图）

比《黑客帝国》更进一步的“新人类”

剧集开头，遭受校园霸凌的女主角麦蒂获得了神秘友人的帮助，对方黑进霸凌者的电脑并引起他们的内讧。一次偶然的机会，麦蒂的妈妈艾伦撞见麦蒂聊天，并根据对方以emoji形式发送的诗句顺藤摸瓜，最终发现这位神秘友人是麦蒂的父亲大卫——已经过世两年了。

让艾伦认出UI大卫的表情对话，表情组成的的诗句为“何地何故，我吻了何人的唇”。 （资料图/图）

准确来说，这位神秘友人是大卫电子化后的意识。两年前身患重病的大卫参与了科技公司Logorhythm的一项科研项目，以扫描的方式将自己大脑所有的神经元上传到网络中，成为UI。

剧中引领这项技术研究的天才企业家、已故的Logorhythm前CEO史蒂芬认为，UI能为人类带来一个“没有死亡的世界”，每个人都能成为自己私人订制天堂里的“神”。可以说，UI是技术时代的长生不老药，让人摆脱了无法逃过衰老与死亡的肉体，并赋予人无穷尽的思想燃料，成为可以掌控一切的“神”。

这种摆脱肉体与物质束缚的思想早已有之，当人们讨论科技发展带来的后人类主义时，其中技术乐观主义者的追求就是增强心智、克服死亡，而其中一个重要的主张便是抛弃肉体，转向心灵。在他们看来，人的心灵、体现个人特质的自我意识才代表真正的人，而这些可以通过扫描大脑提取信息进行上传。

《黑镜》《黑客帝国》《上载新生》等科幻影视剧均探讨过大脑意识电子化，但这些前作更多止步于“缸中之脑”，也就是将上传后的意识封闭在电子信号形成的虚拟世界中。《万神殿》往前一步，砸碎了这个缸，让电子化大脑得以在数字世界及现实世界中叱咤风云。不论是大卫帮助麦蒂报复霸凌者，还是剧中出现的第二个UI劳瑞两次入侵Logorhythm使其损失数百万美金，UI都展现出了极其恐怖而强大的操控能力。

1990年代，美国数学家和计算机专家、科幻作家弗诺·文奇在论文《技术奇点即将来临：后人类时代的生存指南》中指出，未来由技术创造的实体会比人工智能更强大，届时技术奇点的来临会开启“后人类”时代。弗诺·文奇预言奇点时间将在大约五十年后出现。

《万神殿》也提及了技术奇点，但这个技术奇点，不是由机器，而将由UI开启。掌握UI的人，不仅能够掌控市场，更能影响整个人类未来。

重新定义什么是人

初次听说UI时，艾伦就很抵触，她认为人不只是电子信号的集合。丈夫重病不治时，艾伦也完全不理解丈夫成为UI的选择：“没有触摸、微笑、拥抱，UI永远不会成为真正的你。”

不过在剧中，艾伦对于UI的排斥理由有些站不住脚。她最核心的观点就是UI不是人，所以UI大卫不是大卫。但她没有给出进一步的解释，唯一具体提及的便是无法触碰，但这一点戴上VR触感设备后也能解决。而且，经过第一次VR交流后，艾伦突然就放下偏见，接受了同样不知道自己是什么的UI大卫。

剧中正处理数据的UI大卫。 （资料图/图）

这个没有被厘清的核心问题是“人是什么”，即“人的本质”。

17世纪法国哲学家笛卡尔那句著名的“我思故我在”开启了身心二元论，也为理性即意识的重要性给出背书。推崇唯物主义的19世纪德国哲学家费尔巴哈也高度重视人的意识：“理性、爱、意志力，这就是完善性，这就是最高的力，这就是作为人的绝对本质，就是人生存的目的。”然而意识的产生离不开物质基础，包括产生意识的器官大脑和促使意识产生的一系列社会活动。以费尔巴哈的思想以及物质实践为基础，马克思对人有了更深一步的认识，他将目光从抽象转向具体，指出“具体的人”生活在社会实践领域中，能创造性地满足自己的需求，给出“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这个著名论断。

剧中，想要UI高效运转也需要将情感注入其中，电子化的大脑并不能如资本家预期的那样分区工作，成为没有感情的赚钱机器，但是有了感情以后的UI又会逐渐苏醒，策划自己的越狱。或许是为了凸显人类能够爱的能力，剧中提到注入感情时所使用的都是“爱”。但是，正如没有苦何来乐，人的情感从来都是成套体验，有恨才有爱，关系也是有浅薄才有深刻。人的生命扎根于复杂多样的物质世界，重要的不仅仅是爱，而是塑造人格意识的全部体验，即一切社会关系。

在剧集原著作者刘宇昆另一部关于UI的作品《奇点移民》中，反对UI者最强烈的理由是它解构了死亡，“正是不可避免的死亡造就了人类”，有限的生命让追求无限的人获得生存的意义。哲学家齐泽克也曾有过类似的担忧：“如果我们把这个极限或障碍踢开，想象一个‘充分’的人，一个被移除了一切反常的人，我们就会失去人性自身。”

电子化后成为UI的意识突破了肉体意义的生死，却也与物质世界的人相隔离。即使能够“接触”，两者生存的空间与状态都已经不同。UI大卫与UI劳瑞某次见面时，抛下其他“普通人”，以光电速度进行交流。物质世界中一眨眼的时间内，两位UI已经将常人需要看数日的资料反复看了数次。显然，不论是否承认UI是人，都不能否认UI的思维能力已然大幅领先于人类。假以时日，UI可能发展出与人类不同的观念思想，能力的提升也会比物质世界中的人要快上许多。这样下去，UI是否是人这个问题将不再是问题，因为UI完全有能力支配原本的人。

人类与“神”的距离

UI，归根结底出自人们对于成为超人，或者说成为神的渴望。成神之路道阻且长，《万神殿》中通过UI成为神无法绕过的障碍便是UI自带的bug：运作强度越高，自身协调性就越差，到最后会面临报废。按照设定，该bug极难修复，剧中拥有最强人类大脑的史蒂芬在临死之前也没有成功突破。但是，为了实现成神梦，史蒂芬不惜将自己克隆，并组建了专门的团队按照自己的成长经历来“培养”一个孩子，以期有朝一日这个拥有了最强大脑的孩子能修复bug。

史蒂芬费尽心力的遗愿能实现吗？虽说UI已经拥有了常人无法企及的能力与效率，以及AI等机器无法触及的情感逻辑，但它始终是一个非物质世界的存在，想要与物质世界有所交集，最终还是得通过实实在在的具体的人。某种程度上，UI在数字世界的存在与毁灭，仍然被物质世界的人所控制。

最初UI化后，UI大卫和UI劳瑞都成为了企业的苦力，被束缚在公司的服务器里，为公司赚钱。被情感唤醒逃离束缚后，UI劳瑞依靠自己的丈夫科迪建立了新的服务器基站，用于存储自己的代码并驱动自身。UI大卫同样是在科迪、麦蒂等人的帮助下才在公司之外苏醒。这样看来，即使修复了bug，UI也并不是不可摧毁的——只要把发动源代码的服务器基站损毁或关停即可。

第一季的最后，UI技术泄露到各国情报部门，一时间硝烟四起。多国开始制造UI，政治、军事入侵此起彼伏，世界大战一触即发。而摆脱公司控制的UI劳瑞将UI的秘密向全世界民众公开。闯入者卡斯宾来到Logorhythm运行UI的基地，企图摧毁所有服务器，Logoryhthm现任CEO波普反问：“劳瑞的留言提到了广岛，你知道从那时起有多少人抗议过核武器吗？历史的车轮一旦转动就停不下来了。”

波普表示，史蒂芬早就想到了这一切隐患，并给出了解决方法：只修复一个UI的bug，让这个UI统治一切。“除我之外，你不可有别的神”（出自《圣经》）。

剧集的最后，卡斯宾坐到了史蒂芬曾经苦思冥想的位置上，接续他的工作，敲动了键盘……

《万神殿》第一季最后，卡斯宾坐在了史蒂芬的电脑前，修复UI的bug。 （资料图/图）

所有的铺垫都汇聚到一起，似乎造神成了唯一的选项。但是，造神这件事本身也值得推敲。首先，找到一个绝对完美的圣人大脑，让他/她成为维护世界正义的神就是一件几乎不可能完成的工作。

其次，抛开可行性，造神的动因也难以得到正名。推动卡斯宾最终去造这个神的一切混乱，本就是追求成为“神”这个举动所带来的副产品。UI之间的明争暗斗、UI给整个世界带来的混乱，甚至卡斯宾短暂而被操控的幼年生活，一切的根源就是最初成为神的欲望。追求UI成神的因导致了混乱的果，却要用完成UI神追求的因来解因其产生的果，本身就是一个悖论。

无论从哪一方面来看，完全脱离物质世界的UI都无法成为这个物质世界的神。然而，人自古以来对于强化自身的渴望不会停止。那么从UI往回退一步，《攻壳机动队》《赛博朋克2077》里人机融合的赛博格是否会是正确的方向？后人类未来的我们到底会多依赖机械……

《万神殿》片头曲最后，由实体人化身而成、睁开了双眼的虚拟数字人。 （资料图/图）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陆宇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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