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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谓“大青绿”?——《千里江山图》卷技法探源

发布时间:2023-01-06 17:32:33项祥琴来源:

导读《千里江山图》卷作为北宋存世最为重要的一幅画作,近些年随着文博热的兴起逐渐成为一个现象级文化符号。早些年的情况并非这样。记得1998年...

《千里江山图》卷作为北宋存世最为重要的一幅画作,近些年随着文博热的兴起逐渐成为一个现象级文化符号。早些年的情况并非这样。记得1998年,故宫书画馆举办过一个名为“搜尽奇峰打草稿”的山水画大展,《千里江山图》卷就在其列。观众寥寥无几,视线也多集中在石涛、八大等文人书画上。边缘才是该作品在美术界的真实状态,青绿的明亮甚至耀目令习惯了高级灰的艺术家们心生厌烦,他们唯一好奇的是色彩竟然可以这般亮丽。

我的研究也是源于青绿技法带来的困惑。教学不同于创作,师者需要答疑解惑。青绿之谜如果不能解开,中国山水画的色彩课程教学便存在缺憾。这个简单的目的支撑我从2012年开始研究至今。通过反复实践,我发现《千里江山图》卷这件作品着色时所采用的所谓“大青绿”技法是与西方坦培拉接近的间接画法。


从1979年开始,诸多艺术史大家便就《千里江山图》卷的作者、建筑原型、审美意象、价值形成等问题发表过专业文章。在这些研究中,一个共性问题是缺少技法阐释。轻视技术一直是中国山水画理论研究中普遍存在的现象。元以后文人画的兴起使得职业画家群体逐渐失去话语权。时间久了,我们已经习惯于一套按文人画理论建立起的评价体系与研究方法。当我们用这种话术去解析一件北宋宫廷绘画时,便会不得法门,游离在核心问题之外。

绘画是视觉艺术,人们要相信眼睛看到的问题。耀眼的青绿色彩一定是艺术家的语言重点,研究者必须直面它、了解它。从苏轼开始,“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的观点在实践者与研究者之间撕开一道裂痕。我们在研究西方艺术史时,认同透视、解剖、光学等技术进步对于艺术流派形成的重要性。反观中国绘画时,便用“状物形”“尚意”“尚态”一言以蔽之,进行粗线条的概括。整体性描述不能代替对具体技法的洞悉,不了解艺术家的各种创作手段往往会使本来浅显的问题变得复杂,云山雾绕不见庐山真面。

以《千里江山图》卷的研究为例,技法解析可以使我们绕开各种牵绊,直奔真相。解开色彩真相应为研究者的首要切入点。宋以后,这件作品所使用傅色法被定义为“大青绿”,一种学术误读从那时便延续至今。“青绿”是指两种矿物质颜色,即石青与石绿。二者的化学名称分别为碱式碳酸铜与绿色碱式碳酸铜。所谓“大”是指着色特点,比较通行的解释是多钩廓,少皴笔,着色浓重,装饰性强。与之相对,在水墨淡彩的基础上薄罩青绿则被称为“小青绿”。


通过临摹可以发现《千里江山图》卷所呈现出的特点与大青绿定义并不相符。在这件作品中,目力所及之处皴笔形态各异,近山远浦无不见皴。山峦冈阜体积厚重,空间深邃,质感丰富,可谓远观有势、近观有质,并无半点装饰意味。相反,学习者如果按照所谓大青绿的特点去临摹这件作品,则无法实现面貌还原。而且,在北宋及之前的典籍中,并没有大青绿一词,仅有“着色山”与之相近。

面对这样一件以青绿为主的着色山,为了实现技术探源,我们首先要了解材料特性。矿物质颜色对于画者而言是一把双刃剑,它一方面具有饱和度高、色彩稳定等优点,同时也有无法调和、难于着色的缺点。作为含铜硫化物氧化的次生产物,石青、石绿的比重大,不溶于水。而中国画恰恰以水为媒介,这决定了所有矿物颜色只能按特定方法单独使用。

方法一为勾线平涂法,二是间接画法。勾线平涂法是通过线条先将对象分割成若干围合空间,再根据配色原理对每一个围合空间傅以相应的色彩。这种技法因操作便捷、色彩强烈、装饰性强而被壁画广泛使用,元代的永乐宫壁画即属此类。

间接画法则较为复杂,其巧用色彩半透明性,通过每遍一个颜色,多次薄涂、色彩叠加等技法实现丰富的色阶变化。间接画法的优点在于色彩过渡微妙,色泽温润,表达力强。缺点是耗时久,不易操作,一件作品往往需要数十遍叠色罩染才能获得理想效果。


这种技法在绘制前要先完成一件精确的粉本,粉本既可以避免因后期修改给画面造成污损,还可以使画家预见结果,为着色提前准备。粉本不是草稿,它是艺术家典型构图、典型形象的母本。粉本在早期绘画中被广泛使用,唐代段成式在《酉阳杂俎·续集卷五》中记录了这样一则故事:“院门上白画树石,颇似阎立德。予携立德行天祠粉本验之,无异。”此故事发生在唐武宗会昌三年(843),段成式赶在武宗灭佛前遍访长安寺院并记塔下画迹。段成式通过自己收藏的粉本验证“白画树石”的确出于阎立德笔下,正是粉本的精确性才使得它在创作及鉴藏过程中均具有重要价值。

粉本绘制完成后,画家正式落墨。间接画法对笔墨的要求极为严苛,简单勾勒、随意皴染在这里是行不通的。为了使色彩丰富自然,这一阶段必须做到结构清晰、层次丰富、质感强烈。对于《千里江山图》卷这件作品来说,其首遍墨稿的精彩程度不亚于任何一件北宋水墨山水画。既然要着色,为什么要在隐藏的墨稿上耗时费力呢?解答这一问题必须从间接画法原理说起。简单地说,这一技法与今天四色彩色印刷同理。四色印刷用黄(Y)、品红(M)、青(C)和黑(K)四种颜色来实现全彩印刷。图片首先被制作成以灰度表现的底版,黄、品红、青、黑色再分别滚过底版,而底版因密度不同使CMYK四色的过墨量产生差别,达到颜色调和的目的。在《千里江山图》卷中,墨色底稿相当于具有丰富灰阶的底版,而后续着色使用的赭石等同于M(品红),石黄则是Y,青、绿为C。这四种颜色的组合能够产生多少种变化,完全取决于墨稿的丰富程度。参考美国摄影家亚当斯将黑白摄影分为11个灰阶的理论,水墨的表现力至少在这个层级。

那么,青绿山水中常用的四色(黑、白除外)元素与水墨11级灰阶元素通过组合可获得154种色彩变化。这就是同为青绿色彩体系作品,《千里江山图》卷远比元以后直接画法作品看上去更加自然生动的原因。间接画法也并非十全十美,因为步骤烦琐,耗时巨大,在便捷性与经济性上不如其他画法。特别是在以工程量计算的壁画中,这一技法则更不可能被大量使用。所以,用源于元代的“大青绿”概念去定义《千里江山图》卷所采用的技法并不准确,此技法至少应该细化为“大青绿”间接着色法,或北宋“大青绿”技法。为了学术研究的深入,我们有必要对这一技法进一步探源。

《宣和画谱》所载曹仲元条为技法探源提供了另一线索:“曹仲元,建康丰城人。江南李氏时,为翰林待诏。画道释鬼神,初学吴道玄不成,弃其法别作细密,以自名家,尤工傅彩,遂有一种风格。尝于建业佛寺画上下座壁,凡八年不就。李氏责其缓,命周文矩较之。文矩曰:‘仲元绘上天本样,非凡工所及,故迟迟如此。’越明年乃成。李氏特加恩抚焉。”在这段文字中,我们注意到曹仲元所继承的绘画技法与中原盛行的吴道子画法不同。吴道子通过强化线的造型作用,淡化色彩,形成盛行一时的“吴装”。那么,与其相反的曹仲元所运用的“细密”则一定是淡化线条、强化色彩。历史上记载曹仲元为江西人,供职于五代南唐朝廷。但是,他的姓氏以及与“吴装”相悖的技法都不得不使人联想到南北朝北齐画家曹仲达。曹仲达来自中亚曹国(今乌兹别克斯坦撒马尔罕一带),曾任朝散大夫。其画风被称为“曹衣出水”,与“吴带当风”并称画史。虽未有画作传世,但结合他的异族出身以及北齐佛教造像特点,我们能够判断“曹衣出水”是一种善于运用织物透明质感,以衣纹来间接展现人体美的表现形式。同为曹姓,技法均区别于“吴装”,造型语言呈现具象特点,擅长佛教绘画,这些共性反映出“吴装”之外的西域绘画体系从南北朝开始即广泛影响画坛。《千里江山图》卷的“大青绿”亦有可能是伴随佛教绘画兴起而传入的西域技法。

敦煌作为西域与中原联系的重要纽带,其保存至今的大量壁画也可以印证“间接画法”源于西域的推断。敦煌莫高窟第220窟为我们集中展示了初唐的艺术世界。北壁《药师经变》中东方药师净土七佛便以间接画法绘制,体现出形体饱满、体量充实、色彩微妙、 质感丰富,透视着西域绘画特点。同一洞窟中,东侧《维摩诘经变》则是以线条勾勒、平涂色彩的阎立本画风绘制而成。这种东西绘画风格共处一室的现象既体现出唐代包容、丰富多彩的社会现实,也证明间接画法源于西域,是佛教绘画传入的成果。

历史上,佛教的传播的确为绘画艺术带来很多新技术。《酉阳杂俎·前集卷十一》有一则关于菩萨壁画目中有光的记载:“近佛画中有天藏菩萨、地藏菩萨,近明谛观之,规彩铄目,若放光也。或言以曾青和壁鱼设色,则近目有光。”曾青乃石青一种,壁鱼是衣服及书籍中的蠹虫,又名白鱼、衣鱼、蟫鱼、蛃鱼、蠹鱼。此方法未经试验,不知是否属实。但可以肯定的是,石青如果想获得闪烁的光泽感,肯定要借助其他矿物质颜色的反射特性。经试验,可以在石青着色后,薄薄地罩染云母,待干后,再在其上复以石青薄涂。以此方法绘制可使石青色增加明度,获得令人耀目的视觉效果。《千里江山图》卷中青色所具有的光芒夺目特点与《酉阳杂俎》记载的佛教绘画趣谈如出一辙,亦是该画作技法源于佛教绘画的另一旁证。

技术除了形而下的技巧、方法以外,也承载着形而上的观念。以青色为例,其在西方被称为“圣母蓝”,在东方则是“天之色”,均具有典型象征意味。《千里江山图》卷运用间接画法将山川形胜跃然绢上,呈咫尺千里之势,但画中色彩却不是按视觉真实布置的。画中人物衣着的白色象征金、青绿山川象征木、墨色勾勒象征水、赭石打底象征火、石黄罩染象征土,这些象征便构成了道家的五色体系。据蔡京在该图卷尾题跋所言,此画是道君皇帝辅导天才少年希孟创作的成果。希孟作为宫廷画学生,在技法学习上必然递有师承。徽宗对希孟的教诲也一定不在这些细枝末节上,而五色所蕴含的道家思想才是他的强项。


在道家思想里,五色用来配伍五行,象征天道运转规律。五色被广泛应用在道教各种仪轨之中,《太平御览·人事部·卷一百二十一 ·盟誓》之《三礼图》载:“方盟,木方四尺,设六色;东青西白,南赤北黑,上玄下黄。”关于五色在盟誓中的运用,《太平御览·道部·卷二十一·传授下》有颇为翔实的记录:

其一《授玄丹玉经》曰:青布三十二尺,朱帛三十二尺,明镜二枚,告誓,为不泄之约。

其二《八术神虎隐文》曰:欲授八术隐文者,赍金龙玉鱼盟誓而授之。授大洞真经亦用此。又曰:上金十两,以为神真之信也。锦九十尺,以誓九天。青缯四十尺,以盟其文。

其三《太一洞真玄经》曰:古者传经盟誓,皆歃血断发,立坛盟天。今自可以金青代发肤之体。

其四《玄母按逝经》曰:琅玕、华丹、五石、玄腴之法皆结盟。

从以上经文可见五色在盟誓中的象征意义。特别是青色,它首先是盟书的载体,所谓“青缯四十尺”。按宋尺核算,约为今日12米,与《千里江山图》卷尺寸基本吻合。其次,青色也是歃血断发的替身,即《太一洞真玄经》中的“金青代发肤”。在儒家传统中,君亲之发肤岂可毁伤?由是知,道君皇帝宋徽宗授意希孟以青绿为主色描绘“千里江山”完全符合道教盟誓教义 。而赐画行为的本意是在宋徽宗与权相蔡京之间建立起盟誓关系,并非今天纯粹艺术欣赏行为。


通过对《千里江山图》卷技法探源,被我们误解近千年的“大青绿”露出了本来面貌。这一历史回望启发我们不应只聚焦于史论层面的传统研究,还应观照具体的技术演进史。元以后的中国山水画,文人逐渐掌握创作话语权,其积极意义是开辟了独特的审美领域,完成了笔墨语言升华;其消极影响则是一定程度限制了技术探索,令审美语言趋同。今天,艺术创作再次回到东西方自由交融的时代背景下,如果一味固守文人画的笔墨语言则难免有挂一漏万的缺憾。赵孟𫖯作为元代文人画的开山者,借用复古思想提出“书画本来同”的重要论述,为后世画者提供了全新的命题,推动了艺术进步。我们在继承文人画成就时,不仅要师其迹,更要师其心。赵孟𫖯在其作于元仁宗延祐七年(1320)的《摹卢楞伽罗汉图》(辽宁省博物馆藏)中自言:“余尝见卢楞伽罗汉像,最得西域人情态,故优入圣域……至五代王齐翰辈,虽善画,要与汉僧何异?”唐人卢楞伽的“西域人情态”为赵孟𫖯提供了造型上的“古意”,而宋人希孟则为我们展现了五色俱备的青山绿水。赵孟𫖯“复古”,我们可以“鉴古”“借古”“学古”。传统是一座文化精神基因库,从中既可以生发出笔墨见性的文人画,也可以锤炼碧桃满树、风日水滨的纤秾图景。

“鉴古”“借古”“学古”不应局限于理论学习,更要付诸实践。读万卷书也要行万里路,技术本身就是时代精神的缩影。正如“大青绿”一般,它既是一种着色法,也是宋代道教精神的重要载体。“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基础研究可为实践提供技术支撑,可为理论探索提供重要参照系。在基础研究中,须如李可染先生所言“以最大的功力打进去”,如是之,方可阐幽发微,洞见大原。作为当代艺术家,画画是本分,对于技能的提升不应先入为主,厚东薄西。如果画者能从基础出发,以传统培元固本,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解决,则“东方既白”距之不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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