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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成不了龙,要安心于做“小事情”:读鲁迅札记

发布时间:2022-12-04 17:19:25尚乐露来源:

导读 鲁迅《准风月谈》封面 鲁迅的“家训”中国人高度重视家庭,子女教育更是头等大事。鲁迅有一篇文章的标题是《家庭为中国之基本》(后收入《...

鲁迅《准风月谈》封面

鲁迅的“家训”

中国人高度重视家庭,子女教育更是头等大事。鲁迅有一篇文章的标题是《家庭为中国之基本》(后收入《南腔北调集》),其结尾处的警句道:“家是我们的生处,也是我们的死所!”

他又有一篇《我们是怎样教育儿童的?》(后收入《准风月谈》),文中提出希望道:

中国要作家,要“文豪”,但也要真正的学究,倘有人作一部历史,将中国历来教育儿童的方法,用书,作一个明确的记录,给人明白我们的古人以至于我们,是怎样的被熏陶下来的,则其功德,当不在禹下。

古代的基础教育用书大抵可分两类,一是教学用书,以识字学文化为主,如《急就篇》《太公家教》《三字经》《百家姓》《幼学琼林》《千字文》《千家诗》之类;一是讲如何做人的,也可以说德育教材,其成果表现为各种家诫、家范、家训之类。在江南一带,早年最流行的是明清之际理学家朱柏庐(1627-1698)的《朱子治家格言》,其中有警句道:

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

勿贪意外之财,莫饮过量之酒。

凡事当留余地,得意不宜再往。

家训一类的文本,到近现代仍然层出不穷,鲁迅先生也曾郑重地提出过若干意见,例如他说过:“长者须是指导者协商者,却不该是命令者。不但不该责幼者供奉自己,而且还须用全副精神,专为他们自己,养成他们有耐劳作的体力,纯洁高尚的道德,广博自由能容纳新潮流的精神,也就是能在世界新潮流中游泳,不被淹没的力量。”(《坟·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在《死》(后收入《且介亭杂文末编》)一文中,他又有两条“遗嘱”道:

孩子长大,倘无才能,可寻点小事情过活,万不可去做空头文学家或美术家。

别人应许给你的事物,万不可当真。

都是很重要的指示。现在自媒体很方便,发表自己的大作极容易,文学也就显得很繁荣,人人可做文学家。其实如果没有充分的准备和真切的需要,大可不必去做此“家”,因为弄不好也许变成一个“空头”。美术家书法家也是如此。

望子成龙很好,如果成不了,上下两代人要安心于做“小事情”。行行出状元。对此为人父母者要有足够的精神准备,这方面青年人也要有健康的心态。

鲁迅谈陶渊明

扩大化是头脑不清醒时最容易犯的毛病之一,学术研究当中亦颇多见。例如中古时代多名士,其中也混杂了若干致力于表演名士风度而另有所图的人物,指出这一点是完全必要的,但如果扩大化为所有的名士皆为戏子,《世说新语》乃是名士们的“三十六计”,那就未免估计得过头了。又如陶渊明当过若干次官,后来归隐了,在老家的田园里过悠游自在的日子,其形象的主要方面固然是高尚而飘逸的;而如果把这一点无限制地扩大起来,以为他成天饮酒赋诗,一味飘逸风雅,那就与实际不符。鲁迅先生说得好:

被选家录取了《归去来辞》和《桃花源记》,被论客赞赏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陶潜先生,在后人的心目中,实在飘逸得太久了,但在全集里,他却有时很摩登……就是诗,除论客所佩服的“悠然见南山”之外,也还有“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之类的“金刚怒目”式,在证明着他并非整天整夜的飘飘然。这“猛志固常在”和“悠然见南山”的是一个人,倘有取舍,即非全人,再加抑扬,更离真实。譬如勇士,也战斗,也休息,也饮食,自然也性交,如果只取他末一点,画起像来,挂在妓院里,尊为性交大师,那当然也不能说是毫无根据的,然而,岂不冤枉!我每见近人的称引陶渊明,往往不禁为古人惋惜。(《且介亭杂文二集·题未定草(六至九)》)

“性交大师”的妙喻实在发人深省。勇士被弄得如此面目全非,虽然并非毫无根据,而适为天大的冤枉。魏晋名士之全体被戏子化的遭遇也是如此,同陶渊明情形有所不同的是,这里是把一部分伪名士的花样扩大化地拿来为全体名士定性。

扩大化无非都是抓住一点一面一部分加以放大,过了头,其结果皆不免令人惋惜。

鲁迅与《千字文》

传统的启蒙教材有所谓“三百千千”:《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千家诗》,其中资格最老的是《千字文》,产生于南朝梁,编撰者是当时著名的文人周兴嗣(字思纂),史载此人“博通记传,善属文”:“高祖(梁武帝萧衍)革命(取代南齐,建立梁朝),兴嗣奏《休平赋》,其文甚美,高祖嘉之,拜安成王国侍郎,直华林省。其年,河南献舞马,诏兴嗣与待诏到沆、张率为赋,高祖以兴嗣为工。擢员外散骑侍郎,进直文德、寿光省。是时,高祖以三桥旧宅为光宅寺,敕兴嗣与陆倕各制寺碑,及其俱奏,高祖用兴嗣所制者。自是《铜表铭》《栅塘碣》《北伐檄》《次韵王羲之书千字》,并使兴嗣为文,每奏,高祖辄称善,加赐金帛。”(《梁书·文学传·周兴嗣传》)

所谓《次韵王羲之书千字》,就是从王羲之的书法作品中选取一千个字,编为四字一句的韵文,用作蒙学教材,既可以据此认识生字,练习书法,也可以获得若干道理和知识——这就是后代所说的《千字文》了。

要把原来零散无序的一千个字编成有意味的教本,大非易事,而周兴嗣做得很成功,例如开始的八句道: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

从天地宇宙说起,起笔不凡,大有气势。现在还喜欢说的“洪荒之力”这话即出于此,这比俗语“吃奶的力气”文雅多了,听了令人肃然起敬。又中间有八句道:

似兰斯馨,如松之盛。川流不息,渊澄取映。

容止若思,言辞安定。笃初成美,慎终宜令。

说得也很有意味。笃初慎终,乃是君子操守的两个基本点,万不能忘记的。

民国初年绍兴进步人士创办《天觉报》,其时已随教育部迁居北京的鲁迅特别画了一幅松树图作为祝贺,取“如松之盛”四个字作为题辞(详见王锡荣《画者鲁迅》一书,上海文化出版社2006年版,第13页),看来他早年上私塾时把《千字文》读得非常之熟。

《千字文》问世以后,取代了先前的启蒙课本《仓颉篇》(秦·李斯编)、《急就篇》(汉·史游编),后来长期流行。但从当代接受的情况来看,它又远远比不上后起的《三字经》了。《三字经》的作者拥有完全的写作自主权,而周兴嗣只能按事先提供的那一千个字来做文章,像是戴着沉重的枷锁在囚笼里跳舞——当然,他能做成这样的一篇千字文,已经非常了不起了。

“协同生长”

为了对抗疫情,闷死病毒,我有一段时间闭门读书。其间重温鲁迅的《热风》,常常觉得“夫子之言于我心有戚戚焉”,当时抄下了一段备忘:

想在现今的世界上,协同生长,挣一地位,即须有相当的进步的智识,道德,品格,思想,才能够站得住脚;这事须极劳心费力。而“国粹”多的国民,尤为劳心费力,因为他的“粹”太多。粹太多,便太特别。太特别,便难与种种人协同生长,挣得地位。(《随感录 三十六》)

“协同生长”,形成人类命运共同体,多么好啊。鲁迅精彩的意见还有许多,虽是一百年前的言论,却竟然好像是昨天才说的一样。近日取出重温,仍觉有新的收获。

顾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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