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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乡六日(3)(纪实体)

发布时间:2022-11-30 16:41:44幸荔彪来源:

导读回乡六日(3)(纪实体)杨崇德第三日12022年10月4日。农历九月初九。重阳节。今天,是我回故乡小住的第三日。醒来时,窗户的格子上,还黑...

回乡六日(3)

(纪实体)

杨崇德

第三日

1

2022年10月4日。农历九月初九。重阳节。

今天,是我回故乡小住的第三日。

醒来时,窗户的格子上,还黑漆漆的。我从地板上摸过手机,用手划亮。时间已是5点多钟了。

屋下面友明叔家里那几只公鸡,都在一唱一合地叫。像是在对山歌一般,似乎都使出了浑身解数。

我爬了起来,出去拉尿。

我家的茅厕,建在猪栏那头,需要穿过中堂,越过灶屋,迈到谷仓边那个小小的文屋里去,行走起来,比较麻烦。我索性拉开中堂的大门,直挺挺地站在中堂旁边的青石板上,对着下面巴崽哥那块杂草丛生的宅基地拉了起来。

天空还是一片灰色。

稀稀拉拉的星星,隐隐地闪现在天空的各个角落。尽管不很耀眼,但也装饰着天空的一丝繁华。

弟弟见我出来拉尿,也趁机钻了出来。他站在我右边,也开始撒野了。

麻麻亮的夜空下,我们这两个头发泛白的亲兄弟,各自叉着腿,站在屋门口,毫无顾忌地拉尿。这情形,似乎让我们兄弟俩又回到了那个不懂事的孩提时代。

我想,睡在对面坟堂里的爹,一定是看到了我们。他也许会在那边骂:这两个鬼崽崽,懒得可要烧蛇吃了,竟然在屋门口拉起尿来了!

弟弟拉完了尿,重重地打了个冷颤。尔后,转过身,便要进屋继续睡,他问我:“哥,你不睡了?”

我说:“都5点多了,不睡了。”

在长沙的5点多钟,我大多也起来了。因为要去赶上班。起迟了,道路就堵,路上的人也就像赶集一般。

我一个人站在屋外,痴痴地望着对面的山峦。

对面溪水湾旁边那个“洪堂”,显然看不到一点点痕记了。满山遍野,都是树木。小的时候,我经常一个人在对面山上砍柴。因为那里开阔,可以直接看到村子里的一切。更重要的是,山边一侧,有一个“洪堂”。光溜溜的。又陡。我把柴捆好后,会在“洪堂”的最顶处,将柴往下面滚,一直滚到山脚下。非常省力。

我知道,那个“洪堂”,是大人们的杰作。它是大人们长年累月滚木头所冲出来的一条“捷径”。以至于,“洪堂”下面那几丘田,有的田埂,长期都是烂渣渣的。有的田里滚满了石头,有的则到处都被石头和树木砸出大大小小的土坑。现在呢,茅草和杂树,填补了那里的一切,也将过去的岁月给彻底封尘了……

娘也起来了。娘站在房门口,不停地用手抓她那头半黑半白的头发。

姐姐妹妹们都还睡在地铺上。她们都已经醒来。正你一句我一句地在房里交谈。

二姐喜欢玩抖音,喜欢唱山歌,所以,她的手机里,这时就放起了很热闹的山歌。也不知是谁唱的,像哭嫁一样。

6点刚过,我一个人坐在屋边的水泥坪里。天空呈现出了浩瀚的铅灰色。对面那黑乎乎的山峰,似乎也亮堂起来了。蟋蟀们在屋角唧唧地叫。公鸡们也在此起彼伏地呐喊着。身上凉飕飕的。

瓦崽叔家里的那条大黑狗,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水泥坪边。它静静地望着我。它似乎把我当亲人了,完全没了前天在高高屋角边那般凶恶。

中堂里的灯光,挤过门方和窗格,在屋边路道上,洒出一道有规则的光影。

2

太阳已经给对面的山峰抹了一层亮色,村子还是出奇地静。

友明叔家里的母鸡,在下面咯咯地叫,它们或许也在庆幸着天亮。公鸡的喧叫声,更为热烈了,你一声,我一声,回应在整个山乡。

两只蝙蝠在空中蹿飞着,它们围着我家瓦檐,飞过来,飞过去。像在表演,又像在比赛。

瓦崽叔那只大黑狗,已经钻到我家下方巴崽叔废旧的老屋坪里,它在草丛里捡到了咋晚我们丢下去的猪脑壳上的骨头。狗把骨头咬得咂啦咂啦地响。

6点一刻,天一下就亮开了。

此时,我听到蛇鸟,在屋背的山林里嗄啊嗄啊地叫。

友明叔家里的鸡,也纷纷出窝了。它们也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竟然一个个站在了友明叔茅厕屋的瓦檐上。看上去,像是天鸡。

鸡们站在茅厕的瓦屋顶上,认真打量着这个被自己唤了几十遍才肯醒来的早晨。然后,又一个个扇动着翅膀,从瓦屋上飞下来,它们沿着弟弟那个鱼塘小坝,愉悦地走向干涸的禾田里。

我提着铁桶,去水井边漱口洗脸。

井口边的水田里,4只白鹅在那里嬉戏。水田里,到处漂浮着白鹅毛,像开了一田白花。

三口水井,清悠悠的。

我蹲在水井下方贤庭叔的鱼塘边漱口。嘴里吐出的泡沫,落在鱼塘里,立刻就被鱼儿就吸走了。

友明叔也拿着一把红色塑料勺走了下来。他喝了一口井水,像抽水机一样,把嘴里的水,喷得老高,然后说:“哎,家里停水了,可能是高高把山上的蓄水池给关掉了。蓄水池里的水,已经不多了,丰水坡水库流不出水来了。”

我从井边洗漱完,屋里的姐妹们却还躺在地铺上聊天。她们怕是难得享受到这样一个懒懒散散的早晨吧!

天更亮堂了,弟弟鱼塘里的鱼以及那些水蚊子们,都在水里或水面上活动着。鱼塘里时不时地会现出一圈密密匝匝的水圆来。圆圈慢慢在扩大,既而又立刻消逝掉。鱼和蚊子们,把鱼塘搞得很是热闹。像城里的喷泉广场。

我来到鱼塘边。顺着那条长满荒草的堤坝,去观察那里的鱼。鱼塘的水,实在不多了。偶然,可以看到大鱼的脊背,在犁一样在泥水里犁过。

娘坐在屋角边,一边注视着我,一边在梳她的头。

7点35分,村里的友良、报童、友胡子陆续到来。他们都是长期在怀化定居的人。国庆期间下来,陪我们一起谋划穷天修路的事。他们昨晚一定是各自找到了睡的地方,马马虎虎睡了一觉,现在来我家吃早饭了。我家来的人多,有点类似于免费的餐馆。

来的都是客!母亲一个一个地问他们:还没吃早饭吗?

只有报童吃过早饭了。报童的父母长期居守在穷天。

家里原本是有一次性筷子的,可拿出来一看,全都生了一层白蒙蒙的霉。这怎么能用呢?

二姐拖着一把刀,马上就从田冲垅的山林里,砍来了数十根细竹子。二姐要削竹筷子了。她把削出来的竹筷子,拿在手里比划着长短。

我说:“这么粗的竹筷子,拿在手里,像握毛笔一样,谁用你的呢?”

友胡子看了那些竹筷子,哈哈大笑。他马上就跑到高高家,拿了一把崭新的一次性筷子。

友胡子说:“高高家里,有得是筷子呢,他准备以后搞农家乐,怎么没买筷子呢!”

9点过10分,我们的早饭也吃完了。

崇华和他爹娘吃过早饭,也一起下来了。他们聚在我家屋门边拉话题。

崇华那个八十六七岁的爹,也就是我们的贤来叔,目前应该是穷天年纪最大的前辈了。贤来叔本来是村里最肯劳动的人,可现在也晓得放手了。

贤来叔坐在矮凳上,双手捧着一个“全视角高清看戏机”,正在看里面的一个古装戏。里面的人,都穿着长袍,在那里抛长袖,边走边唱。

贤来叔的婆娘刘家婆婶婶,就警告起自己男人说:“你把声音放小一点,吵死个鬼了!”

我走了过去,对贤来叔说:“贤来叔,你不识字,你听得懂他们唱什么吗?”

贤来叔嗨嗨地笑,说:“听不懂的。不过,里面的意思,我还是多少有些明白。主要是这个调子好听。”

刘家婆婶婶说:“这老家伙,今年差一点,就吃了豆腐了。”(吃豆腐,表示死人)

小妹是个喜欢探新鲜事的人,她马上就按腔了,急着问:“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刘家婆婶婶说:“对面丰水坡,不是有人在修旅游路么?他老家伙冒雨爬到那里去看。他怕修路的人埋的水管,对准了我家那块杉木林。一爬到那里,刚站上去,就滑了一跤,滚下去十几米。好不容易爬起来,用手一摸,额头上,全是血。那个修路的包头一看,形势不对,立刻就把他运到了新建医院。缝了几针。还好,没有其他的内伤。”

贤来叔嗨嗨地说:“还算是我平时锻炼得好!要不然,翻那么几个‘花力王’(跟斗),我还有个人罗?早就滚死了!”

大家听了,都呵呵地笑。都说贤来叔大难不死,可坐到一百岁。

贤来叔却说:“坐那么久干什么,害人啊!再活几年,我就觉得够了!”

正在屋角边锤茶油籽饼的友胡子,听到此话后,就说:“越是想死的人,就越不得死;相反,越是不想死的人,一不留神,就死掉了。”

也不知道,友胡子吃过早饭后,是从哪里弄来了两个大茶油籽饼的。像两个坐团。

茶油籽饼的最大用途,就是用来药黄鳝、泥鳅和小鱼的。我们小时候,经常用它来收获水中的喜悦。

友胡子把两个茶油籽饼,用柴刀削成了细块。友良找来一把小锄头继续锤,最后要锤成粉沫状才行。

这些粉状的茶油籽饼,放在竹篓里,再在要药的水域,一浸泡,一鼓捣,就会诞生出一层一层的白泡泡。鱼或者黄鳝、泥鳅们,喝了这些带白泡沫的水后,就会慢慢晕倒。那个时候,捉起它们来,也就轻松自如了。

友良对我说:“代果哥,今天我们到剥落形,谈好修路的占地补偿后,再到桥龙头溪里去药鱼。今晚,就吃一餐溪鱼吧!”

我当然求之不得了。桥龙头溪里的鱼呀,那可是比龙肉还要珍贵呢!

3

9点22分,我与弟弟崇喜、友胡子、友良、报童、金龙、崇华几个人,坐车去剥落形自然村。

我们穷天这条土路,就是从剥落形的上坡处开始的。

今天,我们一行人,将代表穷天自然村,与剥落形自然村的个别村民,协商修路改道占地补偿的事。

政府只管路面的最后硬化工程,不管这条路的路基建设及路面改道所带来的纠纷。前期工程全靠我们穷天人自己处理。

车辆行驶到凹背的下坡处,有两个戴红色安全帽的人,正站在路边。

弟弟认识他们,是县电力公司派下来移电杆的。弟弟把修路的图纸翻给他们看,并指着几根电杆说:“那几根,都要移。这个坡太陡了,将来的路基,会从上面穿过去。”

戴红色安全帽的那两个人总算明白了,都在点头。

今天上午,我们约定的人物有四个,都是剥落形自然村的人,分别是:英雄、柏崽、包包、英平。

9点39分,我们所坐的两台车,灰尘扑扑地来到剥落形自然村的上坡处。车停在剥落形自然村那块巴掌宽的停车坪里,也就是柏崽屋下面的那个斜坡下面。

有人大声地喊:柏崽!柏崽哥!

柏崽不在家。柏崽长期居住在怀化。

我弟弟就问友胡子:“昨天通知了他没有?”

友胡子说:“通知了,他可能还在怀化回四卧龙的路上。他应该会来的。有钱的门道,他怎么不会来呢?”

我弟弟又问:“英雄、包包、英平他们几个,都晓得了吗?”

友胡子说:“都通知到了,他们马上就出来。”

于是,穷天来的一伙人,又把车开到另一个谈补偿的路道处。

这里,是从剥落形自然村开进来后,需要拐的第二个大弯。也是新的路基需要改道的地方,更是我们今天与剥落形三个重点村民商谈占地补偿的地方。

在拐弯处的路上方,坟着剥落形村的一位作古老人——水牯瞎子。

老人的名字虽然取得有些残疾,但他年轻时,可是位彪形大汉。我们通常叫他“水牯瞎子太太”。水牯瞎子太太眼不瞎、背不驼、手脚不残,说话很高亢,性格也很豪爽,通常把一切不平事看得相当淡定,一字以蔽之,就是:学!(相当于日他娘的意思)。

水牯瞎子太太坟墓下方的路基,弯度确实大,路下面是块杂草地,那是剥落形村九贯锥子爷的自留地。多年未开垦了,一派荒芜。

我们本想占用下面一线荒地,将原来的道路,拉平展一些。可九贯锥子爷却要价在一万五以上。那么弓形的一线,却要给他补偿一万五,这让我们难堪了。我们实在付不起啊。改道以及挖路基的钱,全是我们穷天人自筹的。总共也就十来万。

对于九贯锥子爷这个要价,大家无法做主了。大家决定,九贯锥子爷这块弓形地,暂时搁着,维持原道。

10点多钟的时候,剥落形村红毛人的儿子包包、麻姑驼子的孙子英平,双双上来了。他们代表他们的父辈,来商谈占地补偿的事。

英平穿着一件红色短衬衫,包包呢,则穿着一件白色短衬衫,他们两个,一红一白,站在道路的拐弯处。都不怎么说话,只是不停地打量着从这里改道的那个方向——上面那块长满黄茅草的小山坡。

友胡子给他俩散烟。他们接过烟,就等着点火了。点了火,就不停地抽烟。一句话都不说。

他们两个,是我们要求的重点对象。自然,他们的架势,就显得很占主动了。

半小时后,又上来两拨人:一拨是英雄爷,他一个人上来的;另一拨,则是柏崽和他老婆。

我已经几十年没看到英雄爷了。英雄爷还是那副派头。人虽老了些,但他的派头却一点也没变。

因为他是“英”字辈,和我爷同辈,我们就只能叫他爷了。英雄爷最显著的派头,就四样东西:草帽、毛巾、袜子、不快不慢的幽默言语。

想不到,今天上来的英雄爷,依然还是这副模样。他头戴一顶白黄白黄的草帽,肩膀上搁着一根长毛巾,毛巾两端齐展展地耷在胸部上,他同样穿着丝袜(在我印象里,他即使是穿凉鞋,脚上也会穿丝袜的)。

英雄爷一见到我,微微地笑了笑。他说:“你怎么也来了?你不是在长沙吗?有几十年没看到你了呢!”

我一边回答着英雄爷,一边给他支烟。他接过烟,用渺视的目光,扫了一眼拐弯处上方那个黄茅坡地。然后,他又往左边,扫了一眼他爹“水牯瞎子太太”那座坟。最后,他不快不慢地说:“从这里改道上去,也不会惊动我家老爷子,可我这个荒坡,就被彻底占了呢!”

我说:“是的,英雄爷,你得支持一下呢!穷天人是会记得你这片好心的!”

英雄爷说:“支持归支持,可也不要让我吃亏呢。这里虽是个荒坡,可一旦栽了树,收入还是有的。”

英雄爷说这话时,他的侄子也就是红毛人的儿子包包,立马就接腔了,他说:“我爹早就打算在上面栽树了!”

英雄爷突然严肃起来,他吐了一口口水,然后用毛巾擦了擦嘴巴,说:“你爹?你爹他晓得个卵!这明明是我的山地,怎么让你爹来栽树罗?你要是再敢在这里啰嗦,我把你句(刺)几刀试试,然后,我们再来打官司!”

围绕上面那个要改道的小山坡,英雄爷叔侄俩,竟然争执起来了。

这让我万万没想到。

友良偷偷对我说:“英雄和他弟弟红毛人,向来就不和,他们两家,相连的屋梁,差一点就被锯断了。”

怪不得,英雄爷要给他那个插话的侄儿句几刀呢!

柏崽老婆马上相劝了。她说:“英雄哥啊,你也不要这样骂你的侄子。俗话说,侄子如子。你对你弟弟红毛人有看法,也就不要把气撒到你侄子身上呢!”

英雄爷说:“不晓得山的界限,就不要乱说话。说了,难道就变成你的了?真是扯卵蛋!”

4

我和我的小学同学柏崽,独自在一边闲聊着。

柏崽除了他那张宽泛的脸型,还保持着小时候的模样外,鼻孔下面也干净了。记得小时候和我们读书,他鼻孔下面通常都是有鼻涕的。不是黄的,就是白的。柏崽身体的其他部位,都有着明显的衰老迹象。柏崽的胡子白了,牙齿基本上都换了,特别是他的脸皮,看上去有点肿。肤色也是白生生的。柏崽告诉我说,他有痛风,还有严重的糖尿病,好几次,差一点就报销了。

我见那边都在说劝阻的话,也就断了与柏崽的继续闲聊。当我得知英雄爷在生他侄儿的气时,我走过去,和英雄爷拉起了其他话题。我说:“英雄爷,我看你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的,你肯定是发了财,当上老板了吧?”

英雄爷笑着说:“财没发多少,老板也谈不上。不过呢,争点舒服钱,我还是不在话下的。”

友胡子马上解释说:“英雄爷长期在怀化的养生馆里做事呢。他会针灸。专门给人把脉、扎银针、开药,舒服得很呢!”

我借机说:“怪不得,我一看英雄爷的模样,就是个吃轻松饭的,原来你还会治病啊?柏崽他现在有糖尿病,你能不能给他扎一扎银针,弄点药呢?”

英雄爷瞟了同村的柏崽一眼,不以为然地说:“他现在应该是晚了,如果早点来找我,我给他做做针灸,把里面的水挤出来,再用蛤蟆草,涂三个晚上,应该是有效果的。但是现在,他已是糖尿病的晚期了。我这套办法,是不能给他断根的,还是要靠他自己去保养了。”

柏崽可能很知道英雄这个同村人的底细。他转过身,朝树丛里吐了几口口水,也不说话了。

此时,英雄爷的侄子包包,也完全不说话了。他瞪着眼睛,望着左边爷爷那座坟。

现在,我们就面对着上面那个茅草小山坡,谈改道占地补偿的事了。

我们先征求英雄爷的意见,由他说个价。反正,也就是那么一个七八米长的小山坡。再前面,就是包包和英平两家的茶油山了。与英雄爷无关。

英雄爷望着那个小荒坡,笑了笑。然后,他摊开双手,做出两个“八”的手势,说:“我也不要多了,这样吧,两个八,一千六,怎么样?”

大家都不做声。

英雄爷又说:“天这么热,我也懒得在这里磨了,我今天还要上怀化去呢。有几个养生馆的老板,带信要我上去。有病人等着我给他们做针灸呢!靠上面这个荒坡坡,所补得的这几个卵钱,我几银针就扎出来了!”

友胡子代表我们穷天人说:“英雄爷,你也让一让吧,我们确实没凑到多少钱呢。这样吧,一千三!好吗?”

英雄爷把鼻孔一抹,说:“修路是件好事,我也不靠这几个卵钱,都是几个孙子在说好话。算了,我也认了!”

友胡子立刻要金龙把打印好的补偿协议,拿给英雄爷签字。

英雄爷说:“慢一点,我再看一看吧。”

英雄爷本来是说要回怀化做针灸的,他现在要慢一点了。他尾随在人群之中。

接下来,大家就来到荒坡改道的那块茶油山下。

这块茶油山,已经多年没挖草了。杂草都有半个人高。草丛中,长着大大小小的茶油树,也或多或少地挂了些茶籽果。

这块茶油山,涉及到剥落形的红毛人和隆顺太太。

红毛人就是英雄爷的亲弟弟,而隆顺太太呢,就是麻姑驼子的儿子。这两个人,我都还有点印象。毕竟在四卧龙读小学时,我经常从他们屋门口路过。

麻姑驼子是个赤脚医生。不怎么说话,腰有点驼。我在上学的路上,经常会碰到他背着一个小药箱,去给别人打针。每每看到他药箱开口处那个大大的“十”,我就对从医的他,充满了无限的敬畏。至于他儿子隆顺太太,我对他的印象就不深了。好像他是有工作的,在怀化一煤矿上班。隆顺太太的婆娘,我倒是颇有印象,她经常端着饭碗,在屋边的青石板上,叉着双腿吃饭,肚子挺得老高。

红毛人我就更有印象了。他年纪比我要小好几岁,头发红红的,像染了一样。放学后,他常常手抱一根长长的竹杆,在瓜棚里赶他家的那几只鹅。鹅见了他,“嘎角嘎角”地叫。

现在,前来谈补偿的,却是红毛人的儿子包包和隆顺太太的孙子杨英平。这两个年轻人,都很认真。他们带来了长卷尺,和我们穷天的人,在茶油山里,拉长度,算面积。

包包那块茶油山的占地,他开口就是一万三千八。英平家的面积大一些,他开口就是二万六。

穷天来的一伙人,面对这两个数字,都有点张嘴了。都在毛路上,转来转去。

今天谈到的这三户,就数杨英平的补偿最多。杨英平像个大股东一样,傲然地挺立在路中间。见大家不吭声,他也开始在茶油山脚下打转转。他的屁股上挂了一串厚厚的钥匙,随着他的转动,那串钥匙也在微微作响。

柏崽说话了,他说:“占地一亩多,二万六,也不算多。”

西瓜解释说:“柏崽哥啊,你也不能这么说,如果我们穷天不改道修这条路,这点荒山,二十年也挣不了二万多,谁要呢?你可不能把这里的荒地,与城里的地皮相比呀!城里的地,是黄金,这里的荒地,算个卵子啊!”

我把老同学柏崽悄悄拉到一边,说:“老同学啊,靠你来做支持工作的,你不能动员他们把价格往上抬呢!这个山坳坳下面,还有几处要改道,还有几户人家的山地要占用一些。如果这里的价格太高了,后面的,就更难谈了。老同学,你要劝一劝他们,酌情补偿一点,行吗?”

柏崽把他的嘴巴翻了翻,也没翻出其他的话来。

英雄爷的那个茅草坡,本来已经谈妥,一千三。可他现在,也要加价了。

加得不多,八十,一千三百八。他说:来个吉利数字。

崇华说:“英雄爷,你加这八十,也就只能买两三包芙蓉王烟。你又不怎么抽烟,还在这几个小钱上折磨人呀。”

英雄爷说:“天这么热,我来了,工钱多少是要补一点吧?这样吧,我这个爷爷,说话还是坚决算数的。一千三百八。现在就签协议!”

我和弟弟给金龙使了个眼色,金龙就拿着打印好的补偿协议,支给英雄爷。

英雄爷蹲在草丛中,把协议搁在膝盖骨上,迅速签了字。拿到补偿款后,表现得一身轻松。

又差不多僵持了半个小时,最后商定:包包的茶油山一万二千二、英平的茶油山二万三千八。

他们都签了字,领了款。都还装出一副不舍的样子。

5

时间已是中午12点半。

该返回到剥落形的上坡处,与柏崽谈那块小拐角地了。

那里的弯道太急,肯定需要扩宽。这也是去我们穷天的第一步形象工程。

弯道的顶部,是一座岩石山。上面长的全是棘荆和荒草。下面则是厚厚的红岩石。

但这个山头,却是柏崽的自留山。

剥落形修水渠时,从柏崽那个岩石山挖了些岩石,淘出来一块立足之地。

柏崽干脆请挖机往里面挖了两天,岩石山下,就被挖出一块十几平米的空地来了。

现在,这里的弯道,要放缓放平,就必须朝岩石山的方向,往里再推进二十来公分。这就必然要占用柏崽一点岩石平地了。

柏崽说:“我这块岩石地,以后是用来修房子的。”

友胡子大笑着说:“柏崽哥,你也不要调侃人了!你这里有房子,你在怀化也买了房子。你就三个女,都嫁人了,你还修什么房子哟?再说,这岩山下面修房子,有什么好的呢?”

柏崽说:“我修不修房子,是我的事。总之,往里推进二十公分,占了我的地,就得有个说法。”

柏崽老婆已经把柏崽的说法给摊明了:一是补钱。多少呢?不少于二万吧。二是占了多少平地,就帮他往岩石山再挖进去多少平地。

我们都不想补钱了,我们愿意请挖机帮他往里面挖进去二十公分,甚至三十公分也行。

柏崽却不赞成。

柏崽还是想补偿款。他今天和老婆从怀化下来,就是想拿到红扎扎的票子。

于是,这剥落形的第四户补偿,就陷入了僵局。

12点56分,双方人员陆续来到柏崽的堂弟田崽家中。

田崽大家都很熟悉。主要是他那双眼睛长得有些怪异,看人通常是把头抬得高高的,呈三十多度的角度,尔后用眼扫视下来,有种居高临下的感觉。

田崽的外号,我还记得,叫作“乘屎眼”,大概是和鸡巴眼、青光眼有点接近。估计视力应该是看不了太远。

我在四卧龙读小学时,田崽他家的猪栏门口,是我们的必经之地。那里常年流着猪的尿液,加上旁边又是个门经常敞开的茅厕,臭气就更加难闻了。我们通过那里时,常常会跑着过去。

印象最深的,还要数田崽他娘了。是个疯婆子。她经常脏兮兮地坐在她家的中堂里,呜噜哇哪唱,也不知道是唱些什么。有时,田崽娘也会大骂,骂天,骂地,骂家人。有几次,我们放学后,结着伴,悄悄来到他家中堂门口,想看一看那个疯婆子。她一看到我们这些穷天的鬼崽子,就哈哈大笑。她要我们进去过一个年。吓得我们像苍蝇一样嗡嗡奔走了。

田崽是村里的贫困户,政府给他补了四万,就把房子建在村道下方。砖房结构,外型像个大户人家似的。

田崽要感谢政府啊!没有政府的关照,他哪能住到这么宽敞的砖房呢?

柏崽领着我们一拨人一进去,田崽就用他那双怪异的眼睛,一一打量着我们。最后,他终于认出我来了。他还知道我叫“代果”呢!

田崽立刻就吩咐他的家人,给我们这帮谈价钱的倒冰水喝。

于是,一个走路两边倒、嘴巴有些歪的中年妇女,笑盈盈地给我们每人一个薄薄的一次塑料杯。尔后,她从冰箱里,抱来一只大塑料瓶,里面装着半瓶多冰水,她要给大家一一倒冰水。

我弟弟和友良他们,也不知什么时候买了矿泉水,他们喝着自己手里的矿泉水,示意那个妇女不要给他们倒冰水了。我喝了两口冰水后,她又笑盈盈地捧着水瓶过来了。她要给我继续倒。

友良朝我冷冷一笑。

我悄悄问田崽说:“她是你女儿吗?”

田崽抬着头,望了一下天花板,说:“不是呢,她是我的新妇娘(儿媳妇)。”

尔后,田崽又补充说:“她脑壳有点问题。有点憨憨的。”

我顿时就觉得心里有点反胃。不过,我还是强忍着。难得别人一番热情呢!我又没有亲眼看到她将不干净的东西弄到冰水里。

柏崽像个老爷,整个身子斜靠在沙发上,又架起了一双木马脚。柏崽还在与我弟弟谈补偿方案的事。

我弟弟明确告诉柏崽说:“我们占了你柏崽哥二十公分的岩坪,作为补偿,我们愿意给你在岩山里挖出三十公分的面积来。”

柏崽还在僵持,他说:“我现在的岩屋场,是请了挖机师傅的。至少,也要补几个成本费吧?”

报童有点生气了,他说:“柏崽哥啊,既然我们选择了第二种方案,那就不要再谈补偿的事了!”

友胡子也在趁机劝解说:“柏崽哥,你又不差那几个工钱,占了你二十公分,我们帮你从岩山里挖三十公分出来,你还有什么可讲的呢?算了吧,你也行行好,都是屋边上几个人。再说,我们穷天修路,对你们也是有好处的啊!”

柏崽老婆哈哪哈哪地笑。柏崽也不怎么说话了。

就这么定了吧,我们也要回穷天去了!

6

我们今天要谈的几户占地补偿,都已谈完了。

大家都没吃中饭,都心里牵挂着桥龙头山溪里的小鱼了。

2点13分,我们把车开到穷天的葛落坪山脚下。然后,又从车里取出那半竹篓的茶油籽饼粉,拿着柴刀、鱼网,顺着以前去四卧龙的那条老路,一起向桥龙头山溪走去。

葛落坪的山脚下,原来都是一片良田。现在,全都是黄芭茅、竹子和杂树。

前面的人在用刀砍,后面的人躬着身子,像老鼠一样,在草丛里钻。

沿着田埂下面那个岩石小山路,再往下走,就听到了桥龙头山溪里那潺潺的流水声。

我们一共七个:我、弟弟崇喜、西瓜、崇华、报童、金龙、友胡子。我是这里面最年长的人,但对药鱼这种事还是倍爱有加。关键是,我们的孩提时代,个个都与这条山溪有关。谁不在这桥龙头洗过澡、摸过鱼、翻过螃蟹呢?我们要的,就是那种儿时的记忆。尽管,我们现在都已经老去。

桥龙头最美的风景,就是鸡龙潭了。

两扇高大的石壁,相对耸立着。溪水从板泸亢流出来,轰隆隆的。进了鸡龙潭,溪水在里面打了几个回旋,就开始平流了。这里,就像一个长长的走廊,两扇石壁相隔不到四米,石壁的顶部,估计只相隔二三米了,而且顶部长满了树。阴森森的。有山鸟从上面飞过,通常会发出尖厉的叫声。一个人来到鸡龙潭,往往都会望而生畏。

鸡龙潭是白线鱼和差司公鱼的生长乐园。

我们站在岸边,看到一些白线鱼和差司公鱼在那里蹿来蹿去,像飞机表演一样。

报童早把自己脱光了。他扛着那半竹篓茶油籽饼粉,准备在鸡龙潭的上游洗涤下药了。

没多久,鸡龙潭里就浮显出一层白泡泡,那是茶油籽饼粉在起作用了。

友良指着溪水里的一群鱼,说:“你看看,你看看,鱼都受不了了,都在往下面钻呢!”

报童在里面大喊,说:“日他妈妈的,一窝窝!全都在岩缝里!”

我急着奔游进去,只见报童从岩缝里抓出十几条洋角鱼。鱼的肚子,红红的,亮晶晶的。都还活蹦乱跳!

鸡龙潭里的鱼,尽管都有些昏头转向了,但里面的深水处,尚能齐过人的胸部,谁能在这么深的水里抓得到那些昏昏沉沉的鱼呢?

友胡子肩上那个小鱼网,看来是白拿了。根本不起作用。

一共只抓到二三十条小鱼,基本上都是洋角鱼。炒起来,也应该有一大碗吧!

白泡泡已经流走了,药也不起作用了。大家干脆就洗起澡来。我们七个男人,在鸡龙潭里,扑嗵扑嗵地游。

有人在里面边游边喊。那种愉悦的叫喊声,经鸡龙潭那两扇天然石壁包装和加工后,形成了一种美妙的音符,穿过山林,回荡在青天绿水间。

7

下午3点40,我们终于回到了家。

81岁的崩檀叔正坐在我家中堂里。他是来探听今天占地补偿的消息。

二姐、三姐和小妹,也都没有吃中饭。她们把扑克牌“二百四”当成了中饭。

崩檀叔也老得快,头发全白了。未脱落的毛发,也都稀融融的,毫无光色。崩檀叔问了我们今天的补偿情况后,竟然开骂了,他骂道:“日他崽崽的剥落形的人,修路占一点点荒地,就喊要钱,而且还要得那么多。牙齿根根,也长得太长了吧!日他崽崽的!”

家里没有吃中饭的迹象,大家就只有聊天了。

我和崩檀叔聊到了他弟弟七娃。我说:“七娃昨天到我这里坐了一下,他还是想抬一个老婆进屋呢!”

崩檀叔说:“是的,作为男人,谁不想个老婆呢?我们也在帮他找。我家拾娃一片好心,在怀化给他找了一个,也带到穷天住了四五天。是个河南人。那妇女人才不错,嘴巴子又会讲。可她还是嫌七娃太脏了,她说七娃床上的气味相当难闻。她最后还是想回河南去。

“我们想留她继续住下来,想撮合他俩成功。可那个妇女最后还是摊牌了。她说,她是跑出来的。和丈夫吵架。

“我听了这情况后,感觉事情有点恼火。人家那边还没离婚,这边又结婚,那不是犯法吗?所以,我们也不敢再留了。她在穷天住了几天,我们怕她出事,最后交代她一定回河南去,免得她家男人四处找她。我们还给她打发了几百块钱的车费,送她上火车,我们这才放心了。”

三姐那个胖孙子,对我们闲聊的事根本不感兴趣。他在崩檀叔所坐的条凳上跳来跳去。

我喝住了那个小调皮,要他不要跳了。万一,把崩檀叔给按倒了,八十多岁的人,会出事的。

友胡子见我在教育那个小调皮,张着嘴巴大笑。友胡子又说:“麻阳有个杀猪的,他有个3岁多的儿子,也很调皮,那个小孩跑到一个汽修厂里玩。在汽修厂里跳来跳去。汽修厂的老板就说,你如果再调皮,等会儿我把你的屁股冲一枪。这时,汽修厂一个学徒就放了气。那把高压气枪啊,从那个小孩的屁股边上冲了进去。小孩的肚子一下就胀成了一个汽球。小孩子当场就死了。赔了几十万。那个徒弟判了7年。老板判了15年。”

友胡子说的这件事,让我们心里凉飕飕的。

崩檀叔感叹说:“小孩子是不能太调皮了。不过,那两个人,也是太背时了。判了十几年,出来都老了。”

此时,弟弟进屋来了。开挖机的那个年轻司机也进来了。

崩檀叔就问:“现在剥落形的拦路虎,都解决了吗?”

我弟弟说:“还不都在瞪着要钱啊。”

崩檀叔说:“哎,穷天修路,剥落形也要支持一下。都是一个大队的人。日他崽崽的!”

下午4点17分,崩檀叔要离去了。他也不肯在这里吃晚饭。他说要去瓦崽叔家里坐一坐。此时,剥落形的柏崽又给我弟弟打来电话。意思是:他还是想要钱,不同意第二种方案。

崩檀叔听了,把屁股一拍,再次骂道:日他崽崽的!

4点半的时候,我的肚子在咯咯地叫。确实有点饿了。我走进灶屋,见友胡子、三姐、小妹几个,正围着灶台在炒鸭子。二姐显然也饿了,她拿了一个炒熟了的鸭翅膀,正坐在后门外的水龙头处啃呢!

就在友胡子用碗起鸭肉时,小妹帮我抓了半节鸭腿,说:“哥,你也尝一个吧!”

我刚把那半节鸭腿吃完,三姐又给我抓来一个鸭脑壳的下页。

味道真是好极了!可能是没有吃中饭的缘故吧!

接下来,就开始炒罗米豆。大姐在中堂里大声交代说:罗米豆已经加了盐,友胡子刚刚又加了盐,这个菜可能就咸了!

小妹负责炒溪里药来的那半斤多洋角鱼。大锅子里倒了油,灶火又特别大,油在锅子里确罗确罗地唱歌。那大碗洋角鱼,几家伙就出锅了。

又在炒南瓜丝伴西红柿。灶屋里的油烟太重,都飘到中堂里来了。被那台大电风扇一吹,我的鼻子顿时就发痒。我急忙走出中堂门,对着外面连打五六个哈欠。胡友子也钻出来了,他对着屋坎下,不停地拧鼻涕。

8

5点过5分,晚饭终于弄好了。

大家开始吃晚饭。饭却还有点夹生。主要是电饭煲里的米放得太多。煮饭的人生怕大家吃不饱,多放些米,结果却没煮熟。弟弟和西瓜他们却不在乎。他们扒着夹生饭,继续吃。他们今晚要回一趟怀化。

我一边吃着菜,一边等小妹重新在灶上煮米饭。

这顿晚餐,尽管米饭有点不太过关,但我们吃得都很惬意,饱嗝阵阵的。

5点40,弟弟一伙人去了怀化。我拿着刀子,走到干田里割那些长出来的稻墩苗。我们吃饱了,弟弟鱼塘里的鱼还没吃饱呢。

6点多钟,天空还有亮色。今天又是重阳节。我和二姐、三姐、小妹一起,就去了父亲的坟堂,默拜父亲。

大姐早就在坟堂的草坪里浇水了。用的还是那个小皮管。从友瓦崽叔的屋背后接过来的,水流得很细,像撒尿一样。

不远处的九保碗田边,那个高音喇叭,正在做着防火宣传,声音高亢,一遍又一遍地警示着。

回来的路上,我们几姊妹行走在友瓦崽叔的屋脚下。二姐就开始议论了。她说:“要是砸婆婶没死的话,这里都是整整洁洁的,那会长这么多草呢?”

接着,二姐又说起友瓦崽叔的老婆砸婆婶死前的惨状来。她说:“砸婆婶死之前,我去看了她。我看到她的床头,挂了一根绳子。她痛的时候,就双手抓着那根绳子,拼命喊。她的两个奶子,都烂得不成样子了。”

大姐说:“乳腺癌是个恼火的病,不死也要脱一层皮啊。”

回到家里,我提着铁桶去了井边。我要去洗凉水澡了。大姐也在井边洗衣。不久,三姐那个小胖孙也赶来了。他伏在水井的拱形水泥盖板上,静静地看着我洗冷水澡。友明家的四只鹅也要归屋了。小胖孙却有意在阻拦它们。大姐就说:“你这个调皮鬼,你不要拦着人家的鹅呢!”

大姐离去后,我也要换小裤了。我刚脱下小裤,那个小胖孙就在上面叽叽地笑,他嘴里还喊着调皮的话:阿来来!阿来来!

崩檀叔早就洗完了澡,他穿着一件黑色厚夹皮,静坐在我家的屋坪里。村子里也就那么几个人,我们的到来,反倒成了故乡人聊天的重点对象。

母亲已经洗完了澡。她对崩檀叔说:“崩檀啊,你家梅凤到怀化带孙崽去了,把你一个人丢在屋里,你何不干脆也上怀化去呢?”

崩檀叔说:“是屋里走不开,出了一窝鸡崽崽,没有人管。如果我也去怀化了,那窝鸡崽崽,都会被饿死的。”

崩檀叔对怀化城是有感情的。他五十多岁时,曾在怀化城里拖过好几年板车。

崩檀叔说:“怀化城里,还是有不少能人的。”

大姐就说:“你崩檀叔也是个能人啊,谁有你这么能吃苦呢?”

崩檀叔就说起了他妹郎家的那个哥哥,在怀化当了个什么书记。十分有本事。

崩檀叔进一步细说:“那年,我在怀化拖板车。他崽崽的X!有一天,我躺在板车上睡觉。突然,一个麻阳佬从我板车边路过。他把我拍醒后,说,我拖的那辆板车,是他的……”

崩檀叔正说到让我们想进一步听时,贤庭叔走来了。他是来问今天的修路占地补偿的事。

崩檀叔一下子就打住了他嘴里的故事。

话题也就转移到了今天与剥落形那几户的补偿事项。

崩檀叔早就已经清楚此事,坐了几分钟,便要回家睡觉去了。这给我们心里,留了一个大大的悬念。

在与贤庭叔聊完占地补偿之事后,就说起了今年的天气,几个月没下雨水了,鱼塘都干完了。

贤庭叔说:“你家崇喜下面这个鱼塘,大鱼基本上都死完了。我还下面还捡了好几条死鱼呢!都有四五斤重。”

三姐就问:“想不到,你贤庭叔,还喜欢吃死鱼啊?”

贤庭叔说:“我不吃那个东西呢,我捡回去,是喂野猪的。”

贤庭叔家里喂了一头真正的野猪。他抓到时,野猪还只有六十多斤。现在,已经长到一百多斤了。

我们都感到很惊奇。野猪都已经被贤庭叔喂成家猪了。贤庭叔不以为然地说:“那野猪换毛以后,看起来,就和洋猪一个样。”

在我们穷天,就数贤庭叔胆子最大了。他可以深更半夜上山取野货。大家对他都佩服得五体投地。

贤庭叔却说:“我还不算呢,铜湾镇求剥溪村那个黑子狗,那才算是真正的胆子大!他七十多岁了,脖子长长的,瘦精瘦精的,像个山人。他一年要捕三十多头野猪,又会捉土鹰和乌龟,连蛇蛋,他都要。有一次,黑子狗捕捉的一头野猪被吊住了,野猪把那棵杞木树连根拖走了。拖到一个水库旁边时,野猪还想往水里钻。杞木树被它越拉越沉。野猪终于游不出来了。几天以后,那头野猪浮了起来,肉都臭了。三百多斤。真是太可惜了!”

说起来,铜湾那个黑子狗,是我们穷天村的女婿。他的老婆,就是我家前面易家院里嫁出去的那个丁丁。

贤庭叔又说起了他深夜获猎的情景,他说:“前年,我装在小岩村九贯洞的警报响了。我深夜爬起来,就往九贯洞方向赶。到现场时,才发现,他妈妈的,是个猫狐狸!我用布袋把它装好,然后又去下套。等我下完套,再去提那个猫狐狸时,才发现布袋已经被它咬穿了。他妈妈的,早就被它给溜走了。我忙了一夜,从溪底爬到山顶,一无所获。来到山顶上,一阵冷风吹过来,全身麻酥酥的。”

贤庭叔的胆大之事,说得我们全身麻酥酥的。

夜已降临。大家都在往房里钻了。

这一天,也就这样过去了。

该睡觉了。

就在我们刚刚睡下去时,三姐那个小胖子却慌慌张张地说,他刚才在背后房里,看到了一个怪物。

问他到底是什么怪物时,他描述说:是个女的,穿着一件红衣服,还朝他伸了伸舌头,然后,就飘起来了……

小调皮鬼有板有眼地描述了好几次,说得我们全身都麻酥酥的。

我们都在心里盘算着:难道,是我们的大妹来了?

……

(2022年10月4日夜,写于故乡穷天。2022年10月18日,修改于长沙家中)

(请看续文《回乡六日》(第四日))

关于本纪实作品的两点声明:

1、本纪实作品系本人在今年国庆期间回故乡小住的文字散记。其内容及人物均真实存在。读者若想阅读本人其他文字作品,可在微信上搜索并关注《崇德随笔》微信公众号,即可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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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杨崇德,男,1965年10月出生,湖南怀化市中方县人。1995年加入湖南省作协。曾在全国两百多家报纸、期刊上发表文学作品近千篇。数百篇被《作家文摘》、《小说选刊》、《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杂文选刊》、《读者》、《故事会》等刊物转载。上世纪,本人曾被《微型小说选刊》列为“微型小说百家”之一。2010前后,本人出版了文学作品集《故乡的云朵》、《冬天的生活》、《丛林狼》、《麻麻亮的天》等。有作品曾获《小说选刊》2014-2015年度“读者最佳印象奖”。有作品被译成德文,在德国出版发行。有数篇作品被全国50多所重点中学选为语文考试分析试题。本人系中国农业银行作家协会理事,现任湖南省金融作家协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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