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水浒传》，这五百年我们会错过什么？

近日浙江有网友要求中小学教材删除与《水浒传》相关的内容，主要理由是“污蔑丑化女性”“歌颂滥杀无辜”“情节血腥暴力”等等。对此，浙江省教育厅的回复中说的，“重要的不在于你‘读了什么书’，而在于你‘怎样把每本书读好’”也得到了不少人赞许。

网友所提的，其实早是老生常谈。《水浒传》成书五百年以来，争议就未曾断过。

明刻金阊映雪草堂刊本

壹

如今所见的《水浒传》小说，大致成书不晚于十六世纪二十年代，即1520~1529年明朝时期。作者至今仍然众说纷纭，有施耐庵说、罗贯中说、施耐庵著前七十回罗贯中补全说、其它作者说不一而足。

《水浒传》情节来自于宋元杂剧戏曲故事，一旦成书就又很快再被改编成戏曲戏剧，因为它更能满足广泛的不识字受众，从而带来更大的商业利益，一如后代的小说改编为影视。来自于正史与戏剧又衍生为戏剧及野史，《水浒传》《三国演义》都是范例。

而戏剧跟小说不同，比如明代剧作家李开先（1502-1568）的传奇《宝剑记》，就把小说中寥寥几句的林冲心理描写充分展露：

“[新水令]按龙泉血泪洒征袍，恨天涯一身流落。专心投水浒，回首望天朝。急走忙逃，顾不得忠和孝。”

这段词即是后来昆曲和京剧中的名段《夜奔》。在电影《霸王别姬》里，旧时梨园子弟从小不必识字去读原著《水浒传》，但台词是必须牢记于心的。

受《水浒传》影响更深的杰作，是署名“兰陵笑笑生”的晚明小说《金瓶梅》。《金》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部文人独立创作的长篇小说，但情节终始和男女主角均直接来自《水浒传》的“武（松）十回”。除了西门庆、潘金莲，《金》中还有25个人物与《水浒传》同名，直接移用（今日标准则为抄袭）《水浒传》的韵文多达54处。虽然一则敷演英雄传奇、一则洞察世情人欲，但若以今日标准衡量，《金瓶梅》堪称《水浒传》不折不扣的同人文。

《水浒传》成书后最重要的一次迭代，则是金圣叹（1608-1661）的评点。评点小说虽然不自金圣叹始，但后人如脂砚斋评《红楼梦》无一不受其影响，所谓“批小说之文原不自圣叹创，批小说之派却又自圣叹开也”。

金圣叹只保留了《水浒传》的前七十回，而将后三十回视为糟粕弃去，从文本角度而言确是的见。他对《水浒传》的评价之高，认为甚至比司马迁的《史记》还好。金圣叹自己从十一岁读《水浒传》，一见就爱不释手终生不厌。后来他的儿子金雍长到十岁，他就急不可耐地将《水浒传》列入必读书单。在卖儿卖女、时见饿殍、当众处决的古代，《水浒传》并不显得特别暴力血腥。

贰

明亡清兴，明朝的遗民们复国而不可得，只有将愤慨与无奈放进文字里。顾炎武好友陈忱（1615-1670）所著的《水浒后传》续写水浒故事，讲述征方腊归来幸存的阮小七重新落草、李俊远赴海外执掌岛国暹罗，北宋遭遇靖康之变后剩下32位梁山好汉一起在暹罗安居乐业的故事。锦绣河山被占，遗民泪尽胡尘里王师一去不复返，只好寄望于海外的乌托邦。后来京剧中的名段《打渔杀家》，正是来自于《水浒后传》。

但早在明亡之前，《水浒传》就迎来了两百余年被禁的命运。崇祯十五年（1642），不知道自己两年后就要在煤山上吊的朱由检批准了刑部左给事中左懋第要求焚毁《水浒传》的上书，理由是山东屠夫李青山在梁山泊造反起事，正是因为《水浒传》流毒所致。虽然希望被朝廷招安的李青山最终被明廷诱杀，但造反的底层民众看不懂文言的《孙子兵法》却大致能看懂白话的《水浒传》确是事实，这也是导致《水浒传》被禁的重要原因。朱由检只是想不到一点：李自成未必看过什么《水浒传》。

“刘项原来不读书”，但读了毕竟更危险，所以清廷秉承明廷做法，对《水浒传》这样的小说一直明令禁毁，尤其以康熙、雍正、乾隆、嘉庆、道光时期最为严厉。《红楼梦》里的大家闺秀薛宝钗见识过写鲁智深大闹五台山的戏曲《虎囊弹·山门》“烟蓑雨笠卷单行”，也偷偷看过《西厢记》这样的黄色文学，但《水浒传》这样的禁书是难得一见的。

梁山108将长期只见其形不见其文。（戴敦邦绘）

比如雍正二年规定，违法刻印禁书如《水浒传》的“杖一百，流三千里”、卖书的“杖一百，徒三年”、看书的“杖一百”。乾隆十八年，皇帝上谕中更是首次点名《水浒传》“近有不肖之徒，并不翻译正传，反将《水浒》《西厢记》等小说翻译，使人阅看，诱以为恶。”由于《水浒传》早就恶名在外，所以修《四库全书》时《水浒传》连禁毁名单都没有进，因为早就是一发现就销毁根本用不着再上榜。

但《水浒传》被禁两百余年却始终未失传，原因或许有二：其一是天高皇帝远，清廷的禁令大地方有效、小地方未必无孔不入；其二是印刷术发明后，再要禁绝文字就比秦始皇一把火烧掉更麻烦。反正到了嘉庆之后，陆续出现的《施公案》《彭公案》《三侠五义》《儿女英雄传》这一批清代侠义小说，究极来源和所受影响最深的都是《水浒传》。

随着时代演进，到了光绪、宣统时期，比禁毁小说更焦头烂额的内忧外患多得数不胜数，《水浒传》在市面上也就越来越常见。看着侠义小说长大的唐芸洲写《七剑十三侠》、李善基（还珠楼主）写《蜀山剑侠传》，由《水浒传》影响而生的侠义小说从此演化出现代武侠小说。而从小看着《水浒传》和剑侠剑仙小说长大的金庸，在吸收了西方小说理论之后，又创出了影响更加巨大的新派武侠小说。

在《射雕英雄传》第一回，金庸就把郭靖的祖先安给了《水浒传》中的梁山好汉：

郭兄（指郭靖之父郭啸天），你是梁山泊好汉地佑星赛仁贵郭盛的后代，使的是家传戟法，只不过变长为短，化单为双。

郭靖在《宋史》上实有其人，郭盛则纯是小说人物。金庸明知郭盛是杜撰却如此安排，多半也有向《水浒传》致敬之意，以示吃水不忘挖井人。

叁

戊戌变法前后，以梁启超为代表的启蒙思想家发现了文艺尤其小说在西方改良尤其日本维新中的重要作用，于是力推“诗界革命”“文界革命”和“小说界革命”。以往被认为不登大雅之堂的小说，很快洗去卑下的恶名，成了推动时代发展的力量。《水浒传》也在此时重新备受重视起来，与《红楼梦》并列，被时人视为两部最伟大的中国小说。

1915年新文化运动开始，对于大力提倡白话文学的陈独秀和胡适而言，以古白话写成的《水浒传》当之无愧而为中国文学之精品。尤其是胡适，不但抑文言而扬白话称“今人犹有鄙夷白话小说为文学小道者,不知施耐庵、曹雪芹、吴趼人皆文学正宗，而骈文律诗乃真小道耳”，更以学术考据写就《水浒传考证》《水浒传后考》等论文。

在时代风潮下，《水浒传》开始于上世纪二十年代进入小学国文教材，篇章多为景阳冈武松打虎一节。当时的教材编定者之所以少选或不选其它章节，大致有两点考虑：

一、确实存在部分儿童不宜的内容。比如“王婆贪贿说风情”一节，就跟《红楼梦》第五回“贾宝玉初试云雨情”出于同一原因不宜进入国文中小学教材。

二、充斥大量山东方言，不利于当时“国语统一”的教育规范。比如“遮奢、剪拂、火并”一类词，非山东籍学生往往识而不知。

《拳打镇关西》后来也进入了中学语文教材

针对第一点，胡适提出了两点解决问题的思路：

一、禁是行不通的，不让学生看他也会偷着看，与其让他偷着看还不如在老师指导下看。

二、删除或删改部分情节，专用作“学校用本”。

1935年，开明书店出版了由茅盾、宋云彬和周振甫分别订定的《红楼梦》《水浒》和《三国演义》，作为中学生的课外读物。但这样的“洁本”毕竟传播有限，更多的中学生读到的仍然是完整原版《水浒传》。像钱钟书和金庸，都是十岁前就不幸地接受了完整版的“不良教育”。

又过了二十多年，《水浒传》正式以“四大名著”之一的身份被印行，又在世纪末被首次完整改编成电视连续剧而风靡一时。五百年来，《水浒传》不断地被阅读、评点、刻印、增删、改写、续写、衍生、改编、推崇和禁毁，不同的时代风范、精神、气质、秉性，都可以从《水浒传》这面镜子中窥得一二。《水浒传》优劣究竟几何的争论或许远无休止，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若是《水浒传》早早消失，后世无数精彩纷呈、引人入胜的戏剧、小说和谈资当然也是零。

启凌/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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