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韩胜利大逃亡：1.88毫米和6分钟丨天方足谈Ⅷ

卡塔尔世界杯E组小组赛最后一轮，把“死亡之组”演绎得淋漓尽致。2010年南非世界杯的冠军西班牙队、2014年巴西世界杯的冠军德国队，想必在看到分组结果后，并不会觉得有多“死亡”，两强携手出线，是大多数人想当然的剧情，日本队和哥斯达黎加队，不过是陪太子读书的角色。

德国队的放松和自信，要从首场比赛中后卫吕迪格护球出底线时的高抬腿表演说起。当时，比赛进行到下半场，德国队1:0领先日本队，场面优势明显。吕迪格面对日本队进攻球员追抢，站在更有利的身位，他只需要判断球的运行轨迹，“保护”它出底线，变成球门球即可。但为了炫耀身体和实力的绝对优势，吕迪格莫名其妙地做了一组会影响回追速度的高抬腿动作，就像两只孔雀打架，一只突然开屏：看吧，给你展示展示我的花纹。

俗话说，士可杀，不可辱。日本队球员被吕迪格彻底激怒了。后来的故事，就是日本队大暴走，创造了击败德国队的冷门，以及面对哥斯达黎加队，束手束脚败走麦城的戏码。

E组末轮，只要西班牙队按照纸面实力击败日本队，德国队战胜哥斯达黎加队，两支欧洲传统强队就能双双晋级。上半场，西、德顺利领先，各自打出1:0的比分，沿着这一“预定”剧情发展。如果以这一比分结束比赛，西班牙队积9分，德国队积4分，日本队和哥斯达黎加队各积3分但后者丢球更多。

然而，下半场的四五十分钟，不仅是两场足球赛，还融合了算术、几何、排列组合、足球规则和对世界杯积分规则的阅读理解，像一道出给全体观众的文理综合大题，有着荷马史诗般百转千回、荡气回肠的情节，以及悬疑电影的蒙太奇双线叙事。

第48分钟，替补上场的堂安律利用队友前场抢断后送出的助攻，大禁区线上左脚劲射扳平比分，实时积分榜风云突变。西班牙队5分，日本队4分，德国队4分，哥斯达黎加队3分。同分的日本队和德国队，小组赛均进3球丢3球，净胜球数为0，进球数同样平分秋色，然后比较胜负关系，日本队击败过德国队，所以如果西班牙队与日本队1:1、德国队与哥斯达黎加队1:0的比分不变，蓝武士将凭借首轮击败德意志战车的壮举而出线。但这一局面仅保持了3分钟，第51分钟，堂安律右路突进晃开角度平传，三笘薫左路插上，在球即将出底线时勾传门前，田中碧抢射得分，日本队2:1反超，实时积分榜变成了日本队6分、西班牙队4分、德国队4分、哥斯达黎加队3分，西班牙凭借首轮7:0取胜的巨大净胜球优势，压过德国一头。但三笘薫传球时球是否已出底线，在赛后引起了巨大争议。

日本队逆转击败西班牙队以小组头名的身份出线，但他们反超的进球，在助攻的瞬间存在出界嫌疑，赛后引发争议。 （视觉中国/图）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同时进行的那场比赛，第58分钟，哥斯达黎加队顽强扳平比分，与德国队战成1:1。这意味着实时积分榜变成日本队6分、西班牙队4分、哥斯达黎加队4分、德国队2分。哥斯达黎加队由于净胜球劣势，仍屈居西班牙队之后。第70分钟，奇迹发生，哥斯达黎加队得分，2:1反超德国队，积分榜上，日本队、哥斯达黎加队各6分，西班牙队4分、德国队1分，两大豪门命悬一线。当然，西班牙队只要扳平比分，就不用看另一场比赛的脸色。不过，奇迹的门缝只打开了一百多秒便再度关上，打破平衡的是日耳曼人，他们在第73、85、91分钟终于气贯长虹连入三球，实时积分榜“跳表”为日本队6分、西班牙队4分、德国队4分、哥斯达黎加队3分。德国队与西班牙队同为4分，但由于净胜球劣势，他们无望超越西班牙队，只能指望斗牛士军团改写比分，将日本队送回东瀛列岛。

90多分钟的两场比赛，共出现5个版本的晋级队伍和排名顺序，4个队都有过短暂的希望和绝望，但终场哨响时，必然产生两个出局者，短暂的喜悦和漫长的喟叹，仿若球场上阴影和光亮的变动不居。这样的剧情，在世界杯历史上恐怕绝无仅有。

欧洲一共有五支球队夺得过世界杯，如果以五岳打比方，东岳泰山是德国队，以雄著称，西岳华山是法国队，以险闻名，北岳恒山是英格兰队、南岳衡山是西班牙队、中岳嵩山是意大利队，分别胜在奇、秀、峻。可惜，防守峻拔如少林罗汉的意大利队阴沟翻船，被挡在卡塔尔32强的门外。雄健如岱宗、一览众山小的德意志队，也被日本的11个孙悟空踩在了脚下。

尽管4：2击败了哥斯达黎加队，德国队仍然因净胜球的劣势无缘世界杯淘汰赛，这是他们连续两届小组赛出局，而这两届之前的那一届，他们夺得了世界杯冠军。 （视觉中国/图）

日本队反超西班牙队的第二球，离超出底线，真的只差一根毫毛。尽管球的底部已越过底线，但球的中部和由底线向上垂直画出的平面，交错了1.88毫米。似乎有一段王家卫式的台词在画外回响：“曾经有一个足球与底线相切，与球场重叠了1.88毫米，2秒后，球进了，40多分钟后，另一个球场的德国人出局，距离他们第4次夺得世界杯，过去了8年零4个月，距离他们1954年第一次夺冠，过去了3590万分钟。”

一天之后，H组的末轮比赛，韩国队同样上演了胜利大逃亡。葡萄牙队开场4分钟即领先，取得梦幻开局。26分钟，韩国队开出的角球打在C罗背上乌龙助攻，前广州恒大功勋中卫金英权倒地扫射破门，比分变成1:1。无巧不成书，上届俄罗斯世界杯，韩国队2:0掀翻德国队，送卫冕冠军小组出局，打入第一个进球的也是金英权，真可谓天生的“巨人杀手”。

惊险晋级世界杯淘汰赛，韩国队球员集体向球门一侧的观众席俯冲庆祝。 （视觉中国/图）

韩国队保持着耐心，第91分钟，利用一次角球防守后的反击，面具侠孙兴慜送出精妙直塞，黄喜灿高速插上单刀绝杀。同组的另一座球场上，乌拉圭队2:0领先加纳队，而韩国队2:1战胜葡萄牙队的比赛已提前结束。韩国队球员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但五千万韩国人还必须焦急等待另一场比赛最后的6分钟补时。如果乌拉圭队再进一球，回家的就是韩国人，首尔和仁川，釜山和光州，庆州和江原道，所有韩国人都度秒如年，为这6分钟屏住了呼吸。他们一定希望加纳队不要再压上进攻了，守守吧，守下来之后，石锅拌饭、烤肉、豆腐汤、年糕和泡菜随便吃，给场上的11人荣誉公民都行。但加纳队还是把比赛踢得十分开放。乌拉圭队随时有机会让出线的天平倾斜。直到97分钟，加纳队换人，门将开球门球时也不紧不慢，韩国人才松了一口气，这一晚，他们需要欢庆两次，一次为胜利，一次为6分钟后惊险的晋级。

乌拉圭队以1球之差无缘世界杯淘汰赛，队中35岁老将苏亚雷斯满面伤悲，从年龄和竞技状态来看，这可能是他的最后一届世界杯。 （视觉中国/图）

这是属于亚洲足球的两个夜晚，日本队在空间的悬崖上千钧一发，韩国队在时间的刀刃上绝尘一击。当苏炳添打破纪录，成为首位进入田径世锦赛百米决赛的亚洲人，许多人说，这是“黄种人”的骄傲。当然，我们应该破除“黄种人”的迷思，中日韩的人一点也不“黄”，这种关联着病弱想象的色彩，本来就是19世纪帝国主义的文化建构。但我们仍然可以建立一种东亚的认同，我们并非黄皮肤，但在体格方面，相比欧洲人和非洲人，确实不占优势。这种东亚认同，并非基于种族和肤色，而是在高强度、对抗性的竞技体育中，对“弱者共同体”反击的鼓与呼。

南方周末记者 黎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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