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卡塔尔能源巨擘的半世纪浮沉

记者 | 王磬

对萨阿德·卡比（Saad al-Kaabi）来说，这是异常忙碌的一周。

卡比有两重主要身份：他既是卡塔尔的能源部长，制定该国与能源有关的所有决策；他又是卡塔尔能源公司（Qatar Energy）的首席执行官，执掌这家世界知名的能源公司。卡塔尔能源公司负责经营卡塔尔的所有石油和天然气活动，而卡塔尔政府正是它的拥有者。

自上世纪80年代中期加入卡塔尔能源公司（前身是“卡塔尔石油公司”）以来，卡比已经在这里度过了三十多个年头。他毕业于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石油和天然气工程专业。今天的国际媒体喜欢将他称为“卡塔尔的能源掌门人”。

世界杯开幕了，全球目光聚焦卡塔尔。上周早些时候，卡比刚刚与中石化签下一份为期27年的协议，将向中国出售超过1亿吨的液化天然气，这被认为是“液化天然气行业历史上最长的供应协议”。周中，卡比严厉地回应了一个来自德国政客的言论。该言论来自德国经济部长哈贝克，他批评了卡塔尔的劳工问题，并认为让多哈举办世界杯是“一件愚蠢的事”。与此同时，卡比还需要见缝插针地出现在各种围绕着世界杯的论坛上。卡塔尔给国际足联的承诺是，这将是第一次碳中和的世界杯，卡比执掌的能源行业是关键参与者。

在关于卡塔尔的诸多“神话”中，有一个数字广为流传——2000亿美元，这是卡塔尔在过去十几年中投入在世界杯相关的场馆建设上的费用，这使其成为有史以来最昂贵的世界杯。相比之下，排名第二的巴西世界杯仅为150亿美元、第三的俄罗斯世界杯为116亿美元。

这2000亿美元是从哪儿来的呢？它的很大一部分都是由卡比执掌的卡塔尔能源公司用出口液化天然气的收入来支付的。

能源是卡塔尔经济的支柱产业。石油和天然气的收入加起来占该国GDP的60%。2020年，卡塔尔能源公司的总收入为210亿美元，总资产为1160亿美元。2021年，卡塔尔能源公司成为世界第五大天然气公司。

过去半个多世纪以来，卡塔尔的国家命运都与能源紧密相关。上世纪30年代发现的油田、70年代发现的天然气田，都促成了卡塔尔民族的形成与国家的独立。而今，它们正试图用能源积累起来的巨额财富，投资到国家建设之中，多样化收入来源。当石油和天然气耗尽时，可以拥有一个最终能够自己照顾自己的经济。卡塔尔能源公司作为能源行业的领头羊，它的崛起、发展与转型也正好与这个国家的命运互相推动、互为参照。

70年代：启动国有化改革

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奥斯曼帝国崩溃，卡塔尔成为了英国的保护国。

卡塔尔的第一个陆上石油特许权于1935年授予英国-伊朗石油公司（AIOC）——这是后来英国石油公司的前身。由于英国在《红线协议》下的义务，英伊石油公司将特许权转让给了伊拉克石油公司的一家关联公司，由这家公司来经营卡塔尔境内的开采业务。该公司后来改名为卡塔尔石油公司（QPC）。这便是卡塔尔能源公司的前身。

1939年，卡塔尔石油公司拥有了第一口原油钻井，即杜坎（Dukhan）1号。但由于二战爆发，开采工作推迟至1947年才开始，到1949年第一次出口了原油。1960年和1963年，分别发现了Idd Al-Shargi和Maydan Mahzam油田，1970年又发现了目前为止卡塔尔最大的海上油田Bul Hanine，并于1972年投入使用。

1971年可能是卡塔尔近代史上最重要的一年。大英帝国的影响力在二战后式微，反殖民浪潮此起彼伏。受此影响，卡塔尔在1971年宣布独立。也是在这一年，在卡塔尔与伊朗之间广阔的波斯湾水域中，发现了巨量的天然气储备——世界上最大的天然气储备“北方-南帕斯”气田。

独立之后，新成立的卡塔尔政府便开始着手石油行业的国有化事宜。

1973年，卡塔尔政府获得了卡塔尔石油公司的陆上特许权和壳牌卡塔尔分公司的海上特许权的25%的股份。作为协议的一部分，政府的股份将每年增加5%，直到1981年达到51%。在1974年初，卡塔尔石油公司又同意了一项新的协议，允许国家将其在两家公司的股份增加到60%。1974年12月，卡塔尔政府正式宣布有意收购卡塔尔石油公司和壳牌卡塔尔分公司的剩余股份。1975年通过的一项政府法令宣布政府拥有剩余股份。1976年9月，政府完全拥有了卡塔尔石油公司的陆上特许权。1977年2月，完全拥有了壳牌卡塔尔分公司的海上特许权。

至此，卡塔尔石油行业的国有化全部完成。

90年代：押注液化天然气

整个80年代，卡塔尔石油公司进行了大量的勘探活动。钻井数量大幅增长，但石油资源并未随之涌现。

后来，卡塔尔石油公司鼓励外国运营商申请勘探许可证，大多数新的勘探和生产是由国际石油公司完成的，包括埃克森美孚、雪佛龙和道达尔。虽然各国都进行了大量的勘探，但在那十年间，卡塔尔没有任何重大的石油发现。

90年代初，刚刚从宾夕法尼亚大学毕业的卡比回到了卡塔尔，正式入职卡塔尔石油公司。也是在那时，公司开始了一项大胆的尝试。他们借了一大笔钱来开发一个在当时颇具风险的产品：液化天然气。

当时，海湾国家并不重视天然气，而是重视石油。卡塔尔的计划被认为是一场赌博。英国石油公司在1992年撤出了这个项目，认为它不能产生足够的回报。而卡塔尔尽管债台高筑，仍然押注开发液化天然气。

事后证明，卡塔尔石油公司的冒险得到了回报。五年后，卡塔尔启用了其第一个液化天然气出口设施——与埃克森美孚、道达尔能源、三井物产和丸红合作，并在2006年成为世界上最大的液化天然气出口国，超过了印度尼西亚。

卡塔尔石油公司也是“海豚天然气项目”的一部分，该项目将阿曼、阿拉伯联合酋长国和卡塔尔的天然气网络用波斯湾地区的第一条跨境天然气管道连接起来。该项目由海豚能源公司开发，该公司是由穆巴达拉发展公司代表阿布扎比政府（51%）、道达尔（24.5%）和西方石油公司（24.5%）组成的财团。该项目在2006年取得了重大进展。

在接下来的十年里，卡塔尔在完成现有项目的同时，暂停了北油田的新开发。同时，它专注于成为世界上最可靠的能源供应商之一，几乎从未错过向客户运输液化天然气的机会。其专业程度也获得了国际行业人士的认可，评价其“高效、可靠”。

21世纪：初试国际扩张

卡塔尔发展的第一步，是通过对石油行业进行国有化改革，打通国家与企业间的财富密码。第二步，是通过押注液化天然气，获得了扩张所需的原始财富积累和人才积累。而第三步，则是进行国际扩张。

“我们的下一个计划，是成为一家国际化的公司... ...我们今天可能是勘探领域最大的股东之一。你会看到，我们将做得更多。”2022年，卡比对《金融时报》这样表示，此时他已经成为该公司的首席执行官，而公司亦从“卡塔尔石油公司”更名为卡塔尔能源公司。

过去十年中，卡塔尔能源公司建立了一个庞大的勘探组合，包括在巴西、加拿大、美国墨西哥湾、圭亚那、苏里南、纳米比亚、埃及、安哥拉和南非的项目中的股份。

卡塔尔能源公司的目标是到2030年将其在卡塔尔以外的产量从每天4.5万桶油当量提高到每天50万桶。在国内，卡塔尔每天生产超过500万桶油，包括一些石油和大量的液化天然气。

对于海湾地区的国有石油和天然气公司来说，国际扩张是不寻常的。虽然沙特石油公司和阿布扎比国家石油公司已经在国外投资了能源部门的项目，但他们都没有追求国际上游产业链的机会，而是专注于最大限度地提高国内产量。

虽然提高国内液化天然气产量仍然是一个优先事项，但卡比说，在纳米比亚等国家新发现的原油可以提供“多功能性”，并在以天然气为重点的卡塔尔之外提供一个新的生产来源。“我们希望在我们的投资组合中拥有一点石油和天然气的混合。”卡比表示。

正是因为这些举措，分析人士称，卡塔尔能源公司看起来并不像一个传统的中东国有石油公司，而越来越像他们的国际合作伙伴。

“天然气货币化对卡塔尔来说始终是头等大事。你可以看到一些触角正在延伸。”能源咨询师Frank Harris对《金融时报》表示，“在液化天然气方面，他们开始看起来有点像壳牌或道达尔，而不是一家国有的石油公司。”

大型的国际石油公司争相成为卡塔尔能源公司的合作伙伴。道达尔就在2019年签署了关于将其在肯尼亚、圭亚那和纳米比亚的一些资产转让给卡塔尔的协议，壳牌也力邀卡塔尔加入他们在世界其他地区的项目。

卡塔尔能源公司已经建立了一个全球性的勘探合作组合，壳牌、埃克森、康菲石油、道达尔和埃尼都在北部油田签署了新的协议，这将有助于提高卡塔尔的国内液化天然气生产能力。

卡比称，随着时间的推移，卡塔尔能源公司已经成为这些外国公司的一个有用的合作伙伴。这也是因为卡塔尔在全世界的外交影响力越来越大。

“由于我们政府的影响力，给这些公司带来了很大的推动力。当每个人都想展示他们能帮助我们的东西时，我会告诉他们，我们将通过他们在该领域对卡塔尔能源公司的支持程度来衡量人们。”卡比对《金融时报》表示。

2022年：在俄乌冲突中崛起

2022年，突然爆发的俄乌冲突让世界陷入了一场能源危机。但对卡塔尔来说，这却成就了它迅速崛起的契机。

能源危机导致全球对卡塔尔液化天然气的需求飙升，增加了卡塔尔的国家收入，巩固了卡塔尔能源公司作为世界上最重要资源公司之一的地位。2022年的上半年，卡塔尔的石油和天然气收入猛增了三分之二，达到320亿美元。

冲突爆发后的三个月后，卡塔尔能源公司与世界上最大的五家国际石油公司签订了合资协议，以开发一个价值290亿美元的庞大项目，即“北部-东”油田。该项目旨在到2026年将卡塔尔的年出口能力从7700万吨提高到1.1亿吨，帮助其超过澳大利亚成为仅次于美国的第二大燃料生产国。第二阶段称为 “北部-南”：到2027年，其出口能力可进一步提高到每年1.26亿吨。

这项协议的磋商已经持续了数年，并不是对俄乌的应激反应。但是，西方大型能源公司如此热衷于加入该项目，证明了卡塔尔作为一个天然气超级大国的重要性日益增加。埃尼公司首席执行官笛卡尔齐（Claudio Descalzi）称，进入卡塔尔是该公司的一个重要里程碑。

俄乌冲突带来的动荡正在重塑世界能源格局，观察家称，卡塔尔与美国之间正在迎来一场关于能源枢纽地位的长期斗争。

对俄罗斯以外的天然气的需求跃升正在创造一个新的景观。美国的页岩革命之后，卡塔尔一度失去了它的主要优势，但现在，它有机会重新回到国际舞台上。它既是天然气市场的重要参与者，也能通过改善与西方的关系在政治上加分。

Energy Aspects咨询公司的数据显示，卡塔尔的长期出口合同大约三分之二是流向亚洲买家。作为一个可靠的供应商，它们借此建立了杰出的声誉。但它们现在希望供应分配更加平衡，加大对欧洲的出口。“北部-东”油田的一半产量预计将运往欧洲，另一半运往亚洲。

欧洲急需寻找俄罗斯天然气的替代品。卡塔尔的地理位置也使它比美国更适合供应欧洲和亚洲。今年5月，欧洲最大的经济体德国表示，已经与卡塔尔签订了初步的能源协定。与此同时，卡塔尔投资局承诺在英国投资100亿英镑，这表明多哈和伦敦之间的关系在加强。

欧洲买家面临的一个挑战是，卡塔尔传统上更喜欢规定固定交货地点的长期合同，而不是美国生产商提供的灵活合同，后者允许买家将燃料运到任何地方，在欧洲更受青睐。欧洲买家更不愿意签署25年的合同，因为在大多数领导人希望的“去碳化”的世界中，天然气的未来作用是不确定的。

未来：探索能源转型

所有的资源型国家都会有这样一个恐惧：自然资源总会耗尽的。那一天到来时该怎么办？而石油国家还面临着另一重压力：近年来全球变暖的趋势、向可持续能源过渡的压力，弃用化石燃料的呼声逐渐成为主流。

截至2021年，卡塔尔仍是世界上人均二氧化碳排放量第一的国家。卡塔尔很清楚，越来越多的国家正在远离化石燃料。在一个没有化石燃料的未来里，卡塔尔是否还能找到自己的位置？转型是必须的。眼下，这个问题就转化为：世界还将在多长的时间内依赖化石燃料？而卡塔尔又能在多快的时间里将财富来源从化石燃料里脱离出来？

为此，卡塔尔政府制定了“2030国家愿景”，其目标是，到2030年，将卡塔尔转变为能够实现可持续发展的先进社会。该计划的发展目标分为四个主要支柱：经济、社会、人类和环境发展。

对卡塔尔来说，寻找新的、更可持续的能源，具有某种迫切性。一个重要尝试就是天然气制油，简称GTL。GTL有时被称为“绿色燃料”，与石化柴油相比，GTL的二氧化碳、一氧化碳排放量都相对较低。卡塔尔的珍珠GTL（Pearl GTL）是全球最大的GTL项目，于2011年投产，它将上游生产将与陆上转化厂结合起来。不仅为卡塔尔获得了高额的经济回报，也取得了不错的环境收益。

另一个尝试是发展太阳能。卡塔尔已经制定了2030年前实现20%的能源来自于太阳能的目标。成立了卡塔尔太阳能公司，又与道达尔和丸红签署了一项协议，建造一个可生产800兆瓦电力的太阳能发电厂。

还有一个尝试是发展碳捕获技术。卡塔尔能源公司的目标是，到2035年通过碳捕获技术将其液化天然气设施的碳强度降低35%，以确保其客户能在现在和2050年之间将排放减至净零。

2021年，卡塔尔石油公司正式更名为卡塔尔能源公司。卡比在发布会上表示，旧的名字未能体现公司正在做的事情，而“新的战略”的将“侧重于能源效率和环境友好技术”。

当然，这也是世界老牌能源公司改名浪潮的一部分。挪威国家石油公司（Statoil）在2018年改名为Equinor，删除了其名称中对石油的提及。法国道达尔公司于2021年将其名称改为TotalEnergies。

不过，与其公开上市的那些合作伙伴不同，卡塔尔能源公司并没有为自己的业务设定净零排放目标，也没有放弃天然气业务。

对于壳牌这样的上市公司来说，在气候活动家与投资者的压力下，有争议的化石燃料项目往往很难进行。但卡塔尔能源公司并没有这样的压力，根据卡比，在可见的未来内，该公司不会寻求上市。

卡比仍是液化天然气的笃定支持者，并在多个场合“为天然气正名”。他认为，天然气在燃烧时虽然也排放大量的碳，但比石油和煤炭少，应该成为世界能源转型的核心。

“如果你看一下世界上的基本电力负荷，它要么是天然气，要么是那些接受核电、并能负担得起的核电。其余的将是一些燃料油和大量的可再生能源。”卡比称，“我同意走绿色路线。但我总是说，天然气不是过渡燃料，它是一种目的燃料。”

世界杯仍在如火如荼地进行。卡塔尔向国际足联做出的承诺——要办成第一届碳中和的世界杯——也仍历历在耳。批评声与赞美声一起涌来，有的质疑他们如此高的人均碳排放，有的钦佩他们已经开始的减碳尝试。

对卡比来说，世界杯带来的热浪也许很快会过去，但这家公司，这个行业，还将伴随着卡塔尔这个国家，继续走向它的下一个五年、十年、五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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