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AR和高科技毁了世界杯吗？丨天方足谈Ⅹ

VAR和多种高科技的介入，是卡塔尔世界杯的一大话题。 （农健/图）

2022年12月1日，前央视著名足球评论员黄健翔发微博称：“VAR毁了足球，犹如特效毁了电影。本届世界杯冠军已经诞生：VAR（包括半自动越位判罚系统）。任何领域里，权力的过度集中并且不受监督不容置疑，都是灾难，是腐败与黑幕的温床……也许根本不用那么遥远，就在本届世界杯，你就会明白我这样的反对者存在的价值。”随后，黄健翔又补发了一条微博：“我们可以接受血肉之躯的活生生的人（裁判）犯错，但是我们不应该忍受用高科技装甲武装的绝对公平的挡箭牌背后，依然是人作出决定的这种程序下，犯了错却不能批评，甚至不知批评谁的权力的傲慢。”

观看VAR提供的视频回放已成为足球比赛主裁判的重要手段。 （视觉中国/图）

VAR是视频助理裁判（Video Assistant Referee）的简称。VAR团队人数依据赛场摄像头数量而定，一般包括1名视频助理裁判和3名助理（AVAR），以及4名回放专员，从现场拍摄到的各种角度筛选有用信息。世界杯赛场上，为了避免“暗箱操作”的争议，视频回放室还会安排一名国际足联官员，监督视频回放及沟通过程，将室内所有情况进行记录，找到各个角度的争议画面回放，将信息传输至球场内的大屏幕及现场媒体解说席。VAR团队在四种情况下为裁判提供决策辅助：一是进球和进球前的进攻，二是点球和点球判罚前的进攻，三是直接判罚红牌的犯规，四是当混战中主裁判弄错了犯规球员时，VAR将予以确认和纠正。需要启用VAR时，回放控制室的工作人员分工协作，在最短时间内完成各自的工作。比赛中，主裁判通过光纤连接的无线通信系统和耳麦，与VAR团队通话。

目前，篮球比赛中采用了即时回放系统IRS（Instant Replay System），排球和网球赛事中采用了判断球出界还是压线的鹰眼技术。相比篮球、排球和网球，足球是单位时间内进球/得分最少的体育项目。得分的“低效”，是足球比赛一个最具魅力的悖论，它在某种程度上削弱了足球的观赏性，却增加了比赛的张力、悬念和戏剧色彩。改变比赛的一个进球，也许120分钟都无法取得，但也可能只需10秒。正因如此，足球成了广受关注的世界第一运动。这也意味着，误判漏判对足球比赛结果的影响，要比其他体育项目更大。

反对者为什么抱怨

面对争议判罚层出不穷的指责，国际足联于2016年开始启用VAR系统。2016年12月15日，鹿岛鹿角队3:0战胜国民竞技队的世俱杯半决赛中，裁判依据VAR判罚点球，这是足球正式比赛中第一次使用VAR系统。2018年3月16日，国际足联主席、瑞士人因凡蒂诺表示，VAR将应用于俄罗斯世界杯。按照国际足联规定，VAR的使用原则是“最小程度打断比赛，最大程度获得收益”。即便收到视频助理裁判提醒，看不看回放、是否更改判罚，决定权仍在场上的黑衣法官主裁手中。

卡塔尔世界杯D组首轮小组赛中，主裁判做出看视频回放的手势。 （视觉中国/图）

2017年，欧洲一些主流联赛对VAR的使用已经走在了俄罗斯世界杯前面。德甲和意甲在2017/18赛季引入VAR技术。经过世界杯试水，西班牙紧随其后，西甲从2018/19赛季开始使用VAR。英超联赛直到2019/20赛季才使用VAR技术。英格兰和欧洲大陆对VAR态度的差异，也体现了不同的文化传统应对技术理性的分歧。英国与欧陆，有着不同的思想、政治和法学传统，前者的经验主义、保守主义、习惯法，相比后者的理性主义、激进主义、大陆法，在面对规则变革时，显然要犹疑、审慎许多。有趣的是，黄健翔在足球方面是著名的“英黑”，但对VAR的态度，却不经意间站在了英国人而不是大陆派一边。

2018年6月16日，俄罗斯世界杯小组赛C组法国队与澳大利亚队的比赛中，诞生了世界杯历史上第一个VAR带来的改判。第54分钟，格列兹曼突入禁区被铲倒，主裁判未予理会，在视频助理裁判提醒下，主裁观看多个角度视频回放，确认澳大利亚队后卫没铲到球，改判点球，格列兹曼亲自主罚命中。第80分钟，法国队中场博格巴打进的绝杀球，经过了反弹从门内弹到了门外，也是在门线技术的帮助下才被算作有效进球。2018年7月15日，俄罗斯世界杯决赛，法国队对阵克罗地亚队，比赛第35分钟，佩里西奇在角球防守中不慎禁区内手球，裁判经VAR视频回看后判罚点球，这是世界杯决赛首次出现经VAR判定点球。

VAR毁了世界杯吗？在四年前2:4输给法国队的克罗地亚人看来，也许确实如此。2022年12月2日，克罗地亚队主帅达利奇在卡塔尔世界杯的一场新闻发布会上炮轰VAR：“通常情况下，我不会对这些事情发表评论，但是我很生气，VAR的使用很随意，一些线有人想怎么划就怎么划，这可是需要精确到毫米的事情。我对此很敏感，因为我们曾因此丢掉世界杯冠军，而不是因为实力不足。现在我依然很恼火。根据VAR当前的使用方式，2018年的世界杯决赛中，佩里西奇上半场将球挡出底线不应该被判点球。”

克罗地亚主教练达利奇在卡塔尔世界杯新闻发布会上。 （视觉中国/图）

在12月4日举行的卡塔尔世界杯第三场1/8决赛下半场伤停补时阶段，法国球员于帕梅卡诺同样有一个禁区内被动手球（球打到手臂），经VAR提醒后判罚了点球。在波兰队0:3落后之际，莱万多夫斯基罚进挽回颜面的一球。因此，达利奇对上届世界杯决赛VAR的质疑，其实并不是对判罚公正性的质疑，而更多是对技术影响了结果，并且这个结果不利于己方的不满。即便没有VAR，在任何一次足球比赛的争议判罚中，遭受惩罚的一方也一定会抱怨，只不过抱怨的矛头会指向主裁判本人。

“误判也是足球的一部分”？

名嘴黄健翔的发言，引发了网友的激烈讨论，大多数人并不同意他的观点。许多VAR的支持者会搬出2010年南非世界杯兰帕德的“死”不瞑目作为力证。在当年英格兰队与德国队的1/8决赛中，英格兰队的射门打中横梁并越过德国队门将诺伊尔，但诺伊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球门中捞出了足球，慢镜头显示皮球明显越过门线，但乌拉圭主裁判拉里昂达却判定进球无效。如果这个球有效，英格兰队将会在绝境中把比分扳平。但严重的误判击垮了英格兰人的士气，他们最终以1:4负于德国队，被淘汰出局。经过电视转播在全世界球迷眼前的多次重放，“兰帕德冤案”像一记重重的耳光，扇在主裁和国际足联脸上，世界杯的公正性也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危机。

世界杯历史上的争议判罚，总少不了英格兰人的背影。1986年墨西哥世界杯1/4决赛，英格兰队对阵阿根廷队，下半场第5分钟，英格兰队后卫解围失误，皮球吊向本方守门员希尔顿，身高仅1米65的阿根廷球星马拉多纳前冲争顶，伸手将球打入球门。由于这个手球动作极为隐蔽，主裁判并未发现，判定进球有效。随后，马拉多纳上演连过五人神迹，阿根廷队最终2:1击败英格兰队。赛后，马拉多纳宣称，这个进球一半是用上帝之手，一半是用马拉多纳的脑袋，并将赢球视为马岛战争中失败的阿根廷人对英国人最好的报复。

1986年墨西哥世界杯上，马拉多纳对英格兰门将上演“上帝之手”。 （视觉中国/图）

英格兰人虽然当过几次误判的背景板，但也是世界杯争议进球最大的受益者。1966年，在不列颠本土举办的世界杯决赛上，英格兰队对阵德国队，90分钟内双方2:2战平。加时赛中，英格兰队前锋赫斯特射出的皮球击中横梁下沿，在门线上弹跳之后弹出了球门，当值主裁判、瑞士人丁斯特无法判定球是否进了，他去询问苏联边裁巴赫拉莫夫，但后者只会讲俄语。丁斯特裁定进球有效，随后，赫斯特再入一球，4:2击败德国队。这也是英格兰队目前唯一一次世界杯夺冠经历。

1966年英格兰世界杯决赛，英格兰队在这场比赛的加时赛中反超比分的进球引发争议，成为一桩悬案。 （视觉中国/图）

1996年，牛津大学的两位计算机视觉研究者试图从科学角度再次分析三十年前的那个进球悬案。他们收集了比赛中从不同视角拍到的两段视频，提取了共同图像特征，包括禁区线、球门门框线、球场边线等，再根据图像特征，把两段视频匹配，获得了各自视频那条“可能线”的唯一交叉点，来估计足球的位置。最后的结论显示，这个球距离完全进入球门至少还差6厘米。

但就像历史无法假设，历史上的判罚也无法更改，即便当时这个球被判无效，也不能保证英格兰队随后无法取得进球从而取胜。误判的争议，关联着足球戏剧牵一发而动全身的蝴蝶效应。有人说，误判也是足球的一部分，但对于利益受损的球队来说，这无异于强盗逻辑。

VAR给足球带来了什么

卡塔尔世界杯的VAR、越位球的传感器和摄像头辅助、门线技术，以及比赛用球内置的芯片，改变了许多判罚结果，包括阿根廷队对阵沙特队时的多次越位，以及日本队逆转西班牙队时的底线回传。一个显见的结果是，弱队更多从中受益，这或许是VAR支持者最受鼓舞的结果，也许主裁在裁定一个两可的局面时，潜意识中会倾向于相信强队，但VAR纠正了对强队的无意识的袒护。本届世界杯多个小组弱队搅得强队人仰马翻，VAR成了维护公平的另一只上帝之手。

卡塔尔世界杯上，阿根廷队在对阵沙特队时的三粒进球被半自动越位判罚系统取消。 （资料图/图）

高科技也“坑”了进球心切的C罗，小组赛葡萄牙队对阵乌拉圭队的比赛中，布鲁诺·费尔南德斯的一脚传球在C罗争顶后越过门将，弹地入网。本次世界杯由阿迪达斯出品的用球，名为Al Rihla（阿拉伯语“旅程”之意），内部有一套堪称黑科技的传感器和芯片，能以每秒500次的频率采集足球的位置、方向、承压和速度等信息。后台数据显示，布鲁诺传球给C罗的一瞬间，球内受压达到了阶段性峰值，此后在球的飞行轨迹中，以及C罗跃起疑似触球的瞬间，足球内部都没有产生任何压力数据，直到球落地时再次产生压力。因此大数据和电脑运算判定，C罗没有触球，这个进球只能算在费尔南德斯账下。赛后，一心与梅西竞争的C罗，为此耿耿于怀。

经过高科技确认，葡萄牙球星C罗在对阵乌拉圭队比赛中的“头球”被判定为不存在。 （视觉中国/图）

与黄健翔所说的相反，VAR不是“过度集中的权力”，而恰恰是对以一己之力掌控比赛的主裁判权力的制衡。VAR不是完美的，但它所犯的错误有机会得到讨论并改进。当然，VAR引起的口水战不会停止，2021年欧洲杯半决赛，英格兰队再次站在风口浪尖，斯特林在加时赛中禁区突破摔倒制造点球，视频回放显示，斯特林有假摔嫌疑，然而现场的VAR并未推翻主裁判的点球判罚。即便VAR减少了误判，但它何时提醒裁判、裁判又在多大程度上采纳VAR的建议，仍然充满了主观性。

根据国际足联统计，2018年俄罗斯世界杯共有35.72亿人观看，约占全球总人口的47%，其中，中国是观众人数最多的国家。四年一度的世界杯，对于一些人来说，是世界第一运动流动的盛宴，对另一些人来说，则是博彩巨头操盘的修罗场。博彩业在世界杯背后巨大的存在感，必然会令许多冷门和争议被阴谋论者不断放大。

也许，黄健翔对VAR的开炮，是出于对后人类主义的技术至上的反感，出于对人与人的电光火石的交会的怀旧。这种乡愁，类似于“灵韵”消散时，本雅明的怅然若失。但黄健翔说“VAR毁了足球，犹如特效毁了电影”，显然是由于他不懂电影而打错了比方。电影自诞生之日起，就是一门高度技术化的艺术，法国人乔治·梅里爱在1902年拍摄的短片《月球旅行记》，宣告了没有特效电影便无法带我们做梦，更不用说后来的《2001太空漫游》和《银翼杀手》。即便是艺术电影大师安德烈·塔可夫斯基，也需要在女演员从床榻上腾空升起的时刻动用特效。把特效与电影对立起来，并以此来想象VAR对足球的伤害，可能恰恰是一种自然主义的迷思。

电影与特效结缘，已有120年历史。图为电影《月球旅行记》（1902年）剧照。 （资料图/图）

南方周末记者 黎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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