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漫崛起

经济观察报 任晓宁 北京报道

在北京的一所小学，一群11岁的小学生聚在一起，讨论武魂帝国和天斗帝国谁更有实力。Sissi坐在人群中的最中央，仿佛众星捧月的小公主。

这种场景近期不断重复上演。每当Sissi表现好的时候，妈妈会允许她看一集最新的《斗罗大陆》动画。周一上学后，同学围住她，听她讲动画最新剧情。“《斗罗大陆》就是她们班级内部的社交密码”，Sissi妈妈很感慨，这与她小时候完全不一样。

Sissi妈妈是80后，熟悉的是《美少女战士》《圣斗士星矢》，这是她们这一代人的集体记忆。现在这种影响力转移到了国漫。前几天，90后的思雨听见一群小孩手舞足蹈讨论小舞（《斗罗大陆》女主角）复活，和自己小时候与小伙伴争论哆啦A梦的场景一模一样，她仿佛看到了两代人截然不同的精神世界。

陈旻8岁的儿子现在学习做动画。陈旻是推出《凡人修仙传》的动画公司万维仁和（北京）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简称“万维猫”）的联合创始人。他记得，儿子1岁时，喜欢看《大闹天宫》；3岁时，开始看漫威动画，喜欢《蜘蛛侠》《蝙蝠侠》；到7岁时，有一天看了《哪吒》和《大圣归来》，儿子突然说：“爸爸，我还是最喜欢孙悟空。”那一刻，陈旻觉得，自己做的事太值了。

在距离北京160公里外的保定，思雨52岁的老爸也为了追国漫，开始向她借B站大会员。听到老爸打算追《凡人修仙传》时，思雨第一反应是不屑：“你在看什么大烂片？”身为90后日漫忠实粉丝，思雨一听还是国产动画，更觉得老爸品味堪忧。“是我错了，太过刻板印象了。”

11月24日，思雨告诉经济观察报记者这段被打脸的经历，她说，要诚恳地向国产动画道个歉。在老爸的安利下，她也跟着看了几集《凡人修仙传》动画，然后，一口气追到最新剧集。她才突然发现，原来国产动画已经能做的这么好了。

国产动画正在吸引老中青少几代人的眼球，这背后是国漫产业的崛起，中国动画产业化分工的逐渐成熟、技术的进步、内容质量的提升，以及平台真金白银的培育。

杭州若鸿文化创意有限公司联合创始人许志杰，在最近两年也深刻感受到了市场变化。“现在日漫、美漫已满足不了用户观看需求。”他告诉记者，由于中国文化和国外有差异，现在中国人做的动画，反而更能满足国内市场。一个最简单的例子是，国内用户很熟悉的国风、修仙、玄幻题材，日漫、美漫都做不了。

9600万人每月追国漫

12月3日即将上线的《三体》动画，把国漫狂欢的氛围烘托到了顶峰。自称“人到中年”的85后刘锋看了几十遍预告片，“可以，相当可以。”他忍不住感叹了一句：国漫真的要崛起了啊！

自从2019年知道B站要推出《三体》动画，刘锋就一直期待着，没想到一等就是三年。上线预告发布当天，成千上万条弹幕刷“垂死病中惊坐起”，形容自己等待了太久后得知好消息的心情。刘锋说，一点都不夸张，这就是真实的心声。

3年前，刘锋对国漫还不是这样的态度。那时每周唯一固定能追的，只有《斗罗大陆》。国产动漫排行榜上还是低龄动画为主，熊大、熊二仍在霸榜。偶然会有几部成年人可以看的动画，但数量太少。一部口碑不错的《雾山五行》，作者做了3集用了5年时间，远远不能满足需求。《一人之下》也不错，但6年只出了56集。

刘锋今年35岁，他不承认自己是二次元圈里人，但追动画，仿佛就是刻在骨子里的一种习惯。这是小时候养成的。那时放学后打开电视，播放的基本都是日本动画，《海贼王》《七龙珠》《圣斗士星矢》。年龄大一些，开始看《灌篮高手》和《钢之炼金术》。

刘锋30岁以后，日本动画还在中国市场流行，《进击的巨人》《鬼灭之刃》也掀起过追番潮。但刘锋有时会感觉剧情与三观有些怪。他觉得，虽然国产动画在剧情深度、人物刻画上和日本动画还有差距，但更符合中国人的世界观和价值观。

最近一两年，刘锋追的主要都是国产动画。从去年开始追《凡人修仙传》，每周日都会看。《斗罗大陆》追了3年，今年又把《斗破苍穹》《完美世界》排入了追番日常。

专注动漫行业的抖音博主二次元老高对《斗罗大陆》的影响力也颇有感触，他关注动漫行业20多年，现在制作的抖音视频中，《斗罗大陆》是一个热门选题，他有一条760万播放量的视频，甚至没有在题目里提斗罗几个字，只是把配图加上了斗罗主角唐三的脸，就自动吸引热度。

《斗罗大陆》在腾讯视频独播，点击量400多亿，位列平台第一。在腾讯视频动漫排行榜上，前10名中，国产动画有7个，超过日本的《奥特曼》和《名侦探柯南》。

“国创的付费增长率已超过日本番剧。”B站副董事长兼COO李旎透露过这样的趋势。《凡人修仙传》在B站播出，目前是B站连载网络动画的Top1。以前，B站花大量版权费用从日本购买番剧，现在B站大笔投入到国产动画。在优酷，一部名不见经传的国产动画《神墓》今年长期位居榜首，点击量超过日本动画《火影忍者》。

时至2022年，国漫已经不再是只给小孩子看的低龄幼稚内容，也不只是二次元的“圈地自萌”。腾讯视频动漫用户中，18-29岁的群体接近1.3亿。在B站看过国产动画的用户累计有3.4亿，其中有9600万月活用户，活跃用户数2年时间翻了1倍。今年国产动画用户群继续扩大，有40%的动画用户来自二、三、四线城市。

动画公司开始“卷”了

刘锋正在追的《斗破苍穹》，由上海幻维数码公司制作。11月22日，记者打通了幻维数码总经理唐昊的电话，他刚结束一场公司内部讨论动画流程的会议。今年幻维公司制作了一千多分钟的三维国创动画，明年数量还将增长。11月27日，《斗破苍穹》年番即将播出第20集。

幻维数码曾是知名动画电影《最终幻想15》的CG制作公司，之前做海外代工时积累了技术和流程管控经验，参与国创动画创作后，成为了一家覆盖从前期至中后期全流程的动画公司。幻维数码现在也很重视与海外的合作，但在国产动画需求大幅提升下，他们已经几乎没有时间去做海外订单了。

“这两年国内产能都不太够用，我们有优先级。”唐昊说，全力制作国产动画，就是这个优先级。

与大多数用户在今年才感觉到国产动画数量、质量迅速攀升不同，唐昊早在几年前就预料到了今天。“没有2020年的订单，是看不到2022年的内容的。”不止是他，这几年间，国内动画公司都在拼命生产内容，带来了产能爆发。

“市场大幅扩容后，会进一步在品质上‘卷’起来。”唐昊很明显感受到，当下用户对国产动画的要求提高很快，从人物造型的更贴合、剧情更紧凑、更高的音乐品质，到要求打斗更精彩、画面更有质感等。用户品味一旦形成，很难往下降。动画制作公司就需要花更多时间不断尝试新风格以讨得用户欢心。

但唐昊并不排斥，甚至挺欢迎，这和当年为国外动画做代工完全不同。“现在的国产动画已不再无足轻重，而是一个很重要的市场”。唐昊说。

除了上海主力团队外，幻维数码还在国内其他省市投资、成立动画分公司，建设更大规模的动画中后期基地。

万维猫最近也正在加紧制作国产动画内容，其中有一部分制作流程，外包给了国外动画公司，与前些年盛行的中国公司为日漫、美漫做外包形成了反差。

万维猫筹备制作《凡人修仙传》的动画系列始于2017年，当时包括联合创始人陈旻和王裕仁在内的10人核心小团队做这件事。那时为了做一段3分钟48秒的CG动画视频，陈旻走遍了美国和日本、欧洲，寻找动画制作大师，花了将近1000万元，用时3年制作完成。

现在万维猫公司员工500多人，全是中国团队。今年已推出5部动画，包括年番的《凡人修仙传》。明年公司规模将再翻一倍，并将推出至少15部动画，其中包括2部年番，2部动画大电影，以及半年番、季番等。

制作爆款动画《萌妻食神》的杭州娃娃鱼动画公司，今年也在调整公司结构，娃娃鱼动画总经理、动画导演潘斌告诉记者，今年公司重心会往创作和制片方向走，一些中期工作会外包给其它公司生产。

潘斌称，前些年即使想找外面公司做，也没人可做，只好自己一家公司操作所有环节。现在，动画行业终于有了细分的上下游生产链，可以专心发挥自己所长。做了近20年，他终于看到，中国动画产业化分工逐渐成熟的这一天。

“断代”的人才回流了

唐昊没预料到，看国产动画的人有这么多。刚接到《斗破苍穹》项目时，他的目标是青少年，主要是男性观众，当时想着，或许大学生也会感兴趣。没想到，现在用户群体中，中青年也很多，女性观众也比预期多。“国产动画用户圈层已经极大地扩充了。”

目前腾讯视频动漫用户男女比例为3：2。根据B站数据，今年在B站看国产动画的群体中，25岁以上用户一年之内增加了700万人。B站调研还发现，现在一些40岁甚至更大年龄的用户，也开始看国产动画了。

还有一个让动画圈惊喜的现象是，人才回流了。以前，动画行业人才断层严重，员工总会被游戏行业出双倍甚至5倍工资挖走。现在，其它行业的人来到了动画行业。

《凡人修仙传》导演王裕仁来自影视圈。曾经的热播剧《将夜》和今年大火的《梦华录》都是他的作品。影视圈也给动画行业带来了新的制作方式，在《凡人修仙传》中，从分镜到剧本把握，到控场，都能看出真人影视剧的影子。目前万维猫动画制片人有四五十个，他们像漫威一样实行制片人负责制，这也助推了整体动画产能的提升。

《凡人修仙传》刚制作时，万维猫走过很多弯路，一开始迷信国外，花了近1000万做出3分钟成品，也被外包坑过。但时至2022年，现在回看，陈旻很庆幸自己抓住了国产动画崛起黄金期。

来自平台的真金白银

今年11月，B站首次公布了国产动画的收入数据，2022年B站国创动画预计收入20亿元。

目前押注平台主要是腾讯视频、B站，优酷今年也开始进入。这些拿出真金白银的平台，是推动国产动画崛起的重要力量。腾讯视频5年时间上线了550部国产动画。B站4年时间上线了430部，明年计划推出49部。优酷即将开播42部。

记者多方了解到，迄今为止，腾讯视频在动画上投入最多，超过100亿元，B站投入有几十亿元。记者就此数字向两家平台询问，但截至发稿对方均未确认。《斗罗大陆》在2018年开始做年番，是艰难的第一步，也可以算是这一轮国漫崛起的初始。直到4年后，其它动画作品才跟上它的年番脚步。并且，即使现在，年番也依旧是巨大挑战，只有实力足够的动画公司，才敢直面年番。

但年番对于动画的加成也有目共睹。《斗罗大陆》的成功与其4年不间断持续更新有极大关系。许志杰告诉记者，一部作品想走向国际，让所有人了解、知晓，连载周期非常关键。比如，更新长达几十年的日本动画《七龙珠》《海贼王》《灌篮高手》，通过长期生命力，持续产生影响力并拥有商业价值。否则，即使一部品质优秀的动漫，只有一季，没有后续，也很难产生影响力。

如果能持续更新10年、20年，国产动画能一直进步，未来会不会出现中国的路飞或柯南？

B站副总裁张圣晏相信国产动画崛起的潜力。他从2017年开始筹备做国产动画，那时国内能完整制作动画的团队并不多，生产力不充足，几个平台加起来想做200部，能做出50部就了不得了。现在平台公布200部，基本都能按时做出来。

有数据统计，2017年，能完整做中国动画的公司不超过30家，而如今中国有接近1000家动画上下游公司活跃在一线，其中有120家能做出高质量的动画。

今年视频平台仍在加大动画投入。今年10月到11月，几家视频平台推出了动画内容招商会。腾讯视频动漫业务负责人说，动漫会成为电视剧之后，腾讯视频下一个增长点。

潘斌也感受到了平台对动画的渴望。作为头部动画公司，娃娃鱼今年收到了多个平台的邀约。他认为背后原因是，从成本角度计算，动画比影视剧和综艺性价比更高。

与其它文化形态相比，动画的头部效应并不明显。潘斌举例称，比如综艺内容，一个时间段内一般只能有一个超级火爆。但头部过于集中会造成广告踩踏，所有广告都扎堆投，其它综艺内容受到冷落。动画不会这样。看《斗罗大陆》的人，也会看《斗破苍穹》和《凡人修仙传》，动画的粉丝群非常稳定，用户画像特别集中，做广告投放也会更精准。

“加码国产动画是因为看到了用户潜力。”张圣晏告诉记者，国产动画内容会员收入年增长率超过120%。同时，他也强调说，相比真人剧，动画资产以及长尾价值更大。“动画人物和虚拟形象，本身就是很大的资产。”

期待时间的玫瑰

《凡人修仙传》在国内火了之后，陈旻还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在YouTube上有300万人每周追更新，用户分布在世界各地，主要来自东南亚国家。《凡人修仙传》目前并没有在YouTube上线，这300万人其实算是自发的追盗版中国动画。

陈旻会有一种突如其来的时空交叉感，以前中国的80后、90后们追着看国外动画。没想到，现在国外用户开始追着看中国动画，即使盗版也要追。

今年4月，陈旻给参与过《凡人修仙传》最初版本制作的国外团队看了现在播出的成片，他看到，那些国外团队的人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他们没想到中国团队靠自己的力量能做出这种高质量的动画。5年前，当国外团队作为大师参与这部动画的PV制作时，对当时的中国动画质量很不以为然，他们告诉陈旻，想追上国外顶级水平还要几十年。没想到，短短5年，中国团队就做成了。

“我们现在技术上已经不差了，内容上有了网络文学助力，也正在弥补短板。”陈旻承认，对比美国顶级动画大片，以及日本热播动画，国产动画还有很多功课要做，很多短板要补，但他也不怕，“毕竟人家做了几十年甚至上百年，我们现在有了崛起迹象，还需要时间追赶。但我们追赶速度会很快。”

思雨现在最热衷的仍是从小看到大的《哆啦A梦》。每年《哆啦A梦》动画大电影她一定会去影院观看，今年还花了几千块买了一个手办，她最大的梦想是去东京看《哆啦A梦》作者藤子·F·不二雄博物馆。粗略估算，思雨在《哆啦A梦》上已经花了10万元。她并不怀疑，追着国产动画长大的00后、10后，等他们有了经济实力后，也形成这样为爱付费的习惯。

就像从小看周星驰电影的人，长大后会喊：“欠周星驰一张电影票”，看动漫长大的人，也会在长大后为动漫形象付费。以前，动漫的世界被日漫、美漫统领，现在，这种力量轮到了国产动画。

潘斌能感觉到，这种影响力正在逐渐形成。国产动画对小朋友的影响已经毋庸置疑。他打车时，以前知道他是做动画的，司机师傅会和他聊《柯南》《火影》，现在，他们聊的主题变成了国产动画人物。

制作《凡人修仙传》时，陈旻有一段时间现金流紧张，和导演一起抵押了自己的房子。那时国产动画绝大多数项目都是亏的，整个行业资金紧张，从业者一般都是“为爱发电”。当时压力很大。

做了几年动画后，陈旻的信心越来越足。不同于刚起步时需要去日本、美国和欧洲学习海外制作经验，现在，他觉得已经有把握了，也敢和国外大公司掰手腕了。“中国动画到了这个时间点了。”他这样判断。

（应采访对象要求，刘锋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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